医生跟我说话的时候,我觉得很坦然,以前我也是这么跟病人说的,会有什么呢?麻醉意外、病变扩大、出血、感染,很多时候我觉得像例行公事,似乎很少发生,似乎也不会出现在我的身上,我因此不敢去想我的母亲,想很多爱我的人,我应该不会死吧?我知道意外是什么,我尽量不去想这些,否则我是不是也变成胆小鬼了呢?
一个人的长夜和别人不一样,我是自己走进手术室的,同事们都跟我开玩笑,说我胆子挺大,其实也没什么,平常工作我和他们在一起,今天手术还跟他们一起,又似乎不一样,今天我是病人。
躺在手术台上是什么感觉呢?有点凉,我想和同事聊一聊我的感受,可是,我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彻底成为一个病人了,浑身插满了管子,监护仪嘀嘀地响着,护士的像影子一样,穿梭在每个病人的身边,我想叫住她,可是嘴发不出声来,身体也不会动,被固定在床上,我想起来在汽车修理厂里被吊起来的汽车。
一个护士过来看了一下我的输液瓶,又抬头看了一眼叫唤着的仪器,一分钟不到,就走了,我突然感到有点冷,浑身发抖,心里一阵恐惧,护士戴着口罩,帽子,捂得严严实实,只漏出一双眼睛,像一个探测仪的探头,把床上的病人用余光一扫,就完成了一个程序。她们有板有眼,她们很职业,很有效率,不带任何感情,就像我经常跟她们说的:规范。
一个人的长夜越来越现代化的仪器和不断提高的技术水平,医疗护理也变得智能化、程序化、规范化,人情的味道一点点褪去。我突然觉得像掉入了一个黑洞,不知道现在是几点?我的手术做了多久?医生在我的身体里看到了什么?取走了什么?没有人告诉我,难道我要死了吗?似乎不会很快就死,但似乎也不能确定能否活下来。
这个时候,我对活着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我还有许多事要做,还有许多人需要我照顾,我的爱人,他很爱我,我们约好一起去旅游、吃喜欢的美食,他还说结婚纪念日要给我一个惊喜。
但医生不会给你一个肯定的答复,因为生命太复杂。
我一直抱着这种信念,病人就不会为某一个结果而质问我,记得有一次我跟病人也这样谈话,告诉他们所有的不确定性,他们茫然无助地离开,我身边的护士告诉我说,听起来所有的事情都不确定,对病人来说看不到光明会很失望,我严肃地税,医生不是万能的,生命也太过复杂,每一个病理变化不是我们能全部掌控的,不高估、不神话,实事求是有时候很冰冷,这是现实。
此时此刻,我想否定以前的想法,我想有人过来给我说一句很确定的话,哪怕是一句谎言。
我理解了我的病人眼中的那种忧虑和恐惧,理解他们茫然失措的背影,理解他们反反复复地问我那些简单的问题,他们想得到一个肯定的眼神,支撑他们心怀一点信念,熬过这漫漫长夜,他们背后也有很多需要照顾的人,他们的地球需要他们。
护士走到我的床边,蹲下身子,把尿袋里的尿倒了出来,我按照她倒尿的次数,算了一下时间,手术后大概4个小时了,按照我的手术时间开始计算,应该是晚上12点了。
我的身体渐渐有了知觉,开始感到疼痛,大概是脸上的表情和疼痛分级里的某一个级别相符,医生走过来,告诉护士可以用一支止痛药,对于一个人的反应,他们不用问就知道了,我其实很想让她们问一下“疼吗?”,她们技术熟练地在我的静脉里用了药,我开始又迷迷糊糊昏睡着。
一个人的长夜以前我常常告诉病人,手术后最难过的是第一个晚上很快就会过去,现在觉得不是这样,每一分钟都很慢,这个夜分外漫长,黑夜一定蕴藏着很多秘密,才让痛苦的人“熬”,身体的痛苦,精神的恐惧,心理的折磨都在黑夜里露出狰狞的面目,一个护士走过来,我想握住她的手,像在海里的一根稻草,可是我不会动,她也没理会,熟练地对着监护仪查看,又对我身上的几根管子挤了挤,然后就走向了另外一张床。
监护仪嘀嘀地响着,这个夜很长,需要慢慢熬过这嘀嘀声,他响一声,我心理默默地数一下,不去想别的,我怕。
伴着这嘀嘀声,我想起来我以前有一位病人,她出了很多血,急救车拉过来的时候已经测不到血压了,抢救了一天一夜才算有了稳定的生命体征,监护室里也这样监护她,我们讨论她的病情,对她能否醒过来也很茫然,甚至觉得万一成了植物人,所有人来说更是噩梦。她后来醒过来时告诉我,你们的每句话我都记得,她说自己当时都哭了,可是没有人看到她的泪,她很想有一个人走过来,对没有反应的她说句话,可是我们都没有。
那个时候,我觉得监护室就像个汽修厂,每个躯体不像生命,像个机器,也从不会去看她们的眼角会不会流泪。如果是现在,我会停下来,看她有没有泪,然后轻轻地给她擦掉,告诉她“天快亮了!”
想到这里,我眼角也滴下一滴泪,但我知道,没人看得见。
两个护士走过来,一起给我翻翻身,护理规范里讲到,为重患者每两小时翻身一次,我已记不清她们给我翻了几次。
监护室整夜嘀嘀地响着,一个护士实在太累了,坐在椅子上眼睛都失去了灵光。
我在迷迷糊糊当中,听得人声有点嘈杂,这时候医生护士多了起来,一个护士走到窗户边拉开窗帘,一缕阳光射了进来。
一个人的长夜护士和医生站在床边,听夜班护士讲病人的病情变化,每天都是这样,是常规,但现在我是病人,他们讲着我的刀口、出血、心率、血压、引流、监护,像解码一样,然后由主治医生重新编程。
护士长走过来,她的脸永远挂着温暖的笑,她帮我翻过身来,轻轻地按摩着紧压在床上的所有部位,我的身体像有电流通过,感觉浑身开始发热,她拿了一条温暖的湿毛巾,给我擦了擦脸,说“这一夜你熬的很辛苦吧,天亮了,一切都好了!”
我的眼泪没控制地流下了。
一个人的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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