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爷爷第三年忌日那一天，我看见哭泣的奶奶。
那个时候，她还住在老房子里，房子外间是个门面房，里面是个小卧室，爷爷因为生病，自己熬了三天不去医院，最终病死在了那个房间里。
奶奶和爷爷大半辈子感情很好，以前他们在离老房子不远处的加油站旁边开了一家小卖部，我七岁之前都和他们住在一起，老是看到他们两个斗嘴，爷爷总是喜欢逗弄奶奶，奶奶怪爷爷，“老是瞎说八道”。
爷爷去世时候，我来到奶奶家，门面房里已经做了灵堂。家里人都已经在了。我哇的一声哭出来。
爷爷病在床上最后的三天，奶奶照顾着，劝说着，爷爷的犟脾气上来，怎么说都不肯去医院，都是小时候过惯了苦日子的人，看个病的钱都要省。以为过个三天病就会自己好，谁想到一去不回。
爷爷去世对奶奶的打击，是慢慢感受到的。
她并没有在我们面前表现很多。时间是个骗子，大家都认为随着时间的流逝，悲伤都会过去的，那个坚强，还吃的下两碗饭的奶奶，也是无坚不摧的。
但是爷爷三周年忌那天，我看到了从未在我眼前哭泣过的奶奶，她对着爷爷的照片抹眼泪，压抑克制的哭声就像跳动的火焰一样，噼里啪啦，炸到了我的心上。
奶奶看到我，连忙抹去眼泪，说，“囡囡你来了啊”
我尴尬的转过头，说“嗯”，好像看到了自己无法面对的事情，也不知道怎么去处理，怎么去安慰。
这一天，奶奶很罕见地央求我晚上留下来陪她。
我没有，“我认床，在这里我晚上睡不着觉”。
奶奶没有强求，每个晚上，奶奶都会一个人在那个房间里，把电视的声音调到最大，让声音充斥在周围，好像仍然有人陪伴一样。
而我慰藉她的孤独所做的唯一的事，就是每一两个星期买点小菜去看看她。
每次我去的时候，奶奶都非常的开心，非常的开心。
很久以后，我才觉得，中风这种病，也许和孤独症也有关系。
有的人天生害怕孤独，他们的生命力会日复一日，被黑暗和孤独的妖怪吃掉。
奶奶进敬老院的第二年，堂姐结婚了。
我和奶奶这样描述婚礼，”我和二堂姐当伴娘，婚礼美好很温馨，姐夫老实帅气，觉得很开心。“
奶奶似乎也看到了那个场景，咧开的嘴像月牙一样，眼睛眯成一条缝，好像在说，”好，好。“
我不想描述太多姐姐结婚时快乐的心情，因为奶奶并不在场。
”奶奶，我结婚时，你一定要来啊。“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竟然感到心慌。
奶奶又咧开嘴笑了，拍拍我的手。
家里的一些聚会，渐渐没有了奶奶的身影。
堂哥孩子出生的百日宴上，亲朋好友欢聚一堂，热闹欢腾的很，饭店里太闷热了，我走出饭店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滚烫的脸顿时被风吹得一惊，我看向房间里满脸欢笑的众人，又转头看向灯暗处，那里似乎有一个蹒跚的身影，蜷缩在轮椅上，静静看着饭店里的热闹。
年末，奶奶仍然没能回去过年，她不提，家人也不提。
奶奶开始不太笑了。
同屋的婆婆对我说，“你奶奶晚上一直哼哼发出怪声，吵得人睡不着。”
我问奶奶，“你哪里不舒服吗。”
奶奶摇摇头。
我觉得她的周围好像有一层屏障，把自己和其他人都隔绝了开来，除了家里人过来能偶尔和她交流一下，她的整个世界都越来越安静。
然而，即使是家人，能与她沟通的事情也越来越少。
她常常想表达一些她无法表达的复杂事情，蹦出一两个词，又急得在手上写字，又不会写，到最后只能一声叹气。
每当这时，姑姑会说，“妈你就不要担心了，注意好自己的身体，家里人都很好。”
奶奶这才点点头，好像放弃了什么。
时间的惯性真是可怕。每个人都习惯了奶奶在养老院里的日子，习惯了每逢佳节周末都去看望的日子，习惯了轻松舒服的日子。
我想唯一没有习惯的，大概就是奶奶了。
我再也没有和奶奶说过，“你一定会好的”，“出了这道门我们就能回家了”诸如此类的话，只是某一天的某刻，我突然想，为什么奶奶只有好了才能回家？
而要求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重新站起来走路自理，根本就是一个天方夜谭。
敬老院就像一艘驶向彼岸的方舟，一路上，不断有人上船，不断有人下船。
奶奶进养老院的第三年，总共八人的奶奶的大房间里，已经换了四五个床位的阿婆了，有些甚至只见过一面就不见了。
我给奶奶买越来越好的食物，烤鸭、蟹、鲍鱼、虾仁，灵芝和其他的保健品，但她嚼不动咽不下，就算把这个世界的山珍海味放到她眼前，她都吃不下去了。
以前在老房子保姆照顾时期的奶奶，会自己要求别人搀扶着做复健，会把拐杖敲的咚咚锵，会和家人生气，刚进敬老院的头一年，还有笑哭的情绪。久了你就会发现，这两个表情是一回事。
而现在，她现在几乎像一尊泥塑一样，”懒洋洋“地躺在轮椅上，”懒洋洋”的看着远处的风景，“懒洋洋”地听着周围人说话，“懒洋洋”地吃饭。
这一年，一直照顾奶奶的李阿姨回家了。
“我也快六十了，我女儿希望我不要再这么辛苦，好好回去养老。”李阿姨扬着嘴角说，“也是年纪大了，感觉有点做不动了，有时候搀扶你奶奶都要别人帮把手，不然都扶不起来。”
“那也好，是该好好回去养老了。”我瞥了一眼奶奶，她兀自吃着刚刚给他剥好的橘子，正费劲的把吃到嘴里的白色橘丝抽出来。
“李阿姨，谢谢你这几年对我奶奶的照顾。”
“小姑娘你别这么客气。”李阿姨把衣服折折好，“你放心，接手的是个湖南的，年纪轻，才四十岁，力气大的很，人也不错，你奶奶在这里没有问题的。”
我忙不迭“嗯嗯”两声。
我拿餐巾纸给奶奶擦了擦嘴，突然想到什么，对奶奶说，“堂姐女儿出生了。”我停顿了一下，又忍不住说，”姑姑估计要更忙了。“
奶奶似乎知道这件事，不住的点头。
沉默有一分钟，大老远听到大伯父的声音，他拎着两大包尿不湿走进来，看到我诧异，“侄女你在啊，”朝李阿姨晃晃手上东西，“我从村里领回来的，这些够吗。”
“够够，”李阿姨接过来放进柜子里。
“这尿布还能领？”我好奇。
大伯父说，“企业赞助的，和村委会申请，重病患者可以领。”然后又朝奶奶摊摊手“我就领领尿布，报销补贴都沾不上”。
奶奶不说话。
“那我走了，妈。”大伯父走到外面，一开自行车就风似的刮走了。
我和奶奶两个人相处无言，沉默的坐在一起。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良久，我出声说，“奶奶，那没事我就走了，我工作上还有点事，要回去处理。”
奶奶忙点头，黯淡又黝黑的眼珠看向我，手挥一挥，好像在说，“去吧去吧”。
我看看手表，才一个多小时，每次，待在她身边的时间都越来越短了。
和奶奶告别，走出了一小段路，李阿姨追着跑上来，和我说，“下次来多买点纸巾……纸巾不够了。”
我诧异，点了点头。
走到门口的时候，穿着夹克的男人正在大门外抽烟，看到我打了个招呼，“小姑娘又来了啊，要不要进来坐坐。”
这个男人是敬老院的出资人，和院长性格为人处世简直是两个极端，说话总是不好听。
“这个月你大伯母钱还没交。”
“估计最近忙吧，她每个月交钱时肯定会出现的。”
他呵呵两声，“喝不喝茶。”
“不了。”我可不愿久留。
“你大学毕业了吧，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广告公司。”
“有前途啊。”他眯了口茶。
“像你们这种大学生，不会考虑到敬老院来工作吧。”
我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会。”
他哈哈笑了两声。
我问，“敬老院生意好做吗。”
他点点头，“政府支持有政策补贴，市场需求庞大，环境对夕阳产业友好，钱好赚，但就是招不到人。”他手指挥了挥，“本地人不愿意干脏活累活，外地人听不懂本地老人的语言，很多护工年纪大了又走了，虽然一直在招人，但符合条件有护理经验的人少，难啊。”
“你把工资提高点试试。”我说。
他又呵呵两声，“人力成本要控制，经营哪有那么容易啊。”他抿了一口茶，”这可是个积福的行业啊，现代人工作这么忙，这个年头年纪大的还不是都往养老院里送。“他问我，”你有文化，你有空帮我看看，网上怎么招人。“
我起身点头，”好“末了又加一句，”……等我有空的时候。“
走出敬老院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锈迹斑斑的”德“脱落了一小块，有”心“无”行“。
这一年，村上的许奶奶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没了。
那天，我强忍住情绪，对奶奶说，“许奶奶没有办法再来看你了”。
奶奶吃着糕团的手停下了，嘴里还没咀嚼完，就这样默默的把食物放在了桌子上，过了一会，她又拿起了糕团，一小口一小口的吃起来。
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
但她的精神状况明显越来越差了。
我去看她的时候，她的眼睛会亮一会，但那黯淡的光忽闪的时间越来越短，越来越短。
含糊不清的声音也是种声音，但她的声音，被彻底吃掉了。
这个时候，李阿姨从老家回来了。
整个人都黑瘦了一圈的她，精神看上去也不是特别好。我看到她的时候，她正在另一个房间帮老人洗衣服，冻僵了的手布满老茧，红彤彤的刺眼。
“怎么回来了？！”我非常吃惊。
李阿姨抬头看到是我，对我笑了笑，说，“享不惯清福。”过了一会儿又停下手上的活，“回去家里盖房子，那个累的，天天看着人都虚脱了，吃不消，还不如到这里再干几年，赚点零花钱。”
我也不好意思多问，点点头，“走了。”
“好。”她又重新埋头于衣服，兀自说着，“等我老了，就住这了。”
瑛姐正步履匆匆走过来，我刚要打招呼她就让我不要喊，跑到我旁边咬着耳朵说，”别喊，他们不让我去那边“，快四十多岁的瑛姐眼角多了几丝细纹，眼里还是孩子般的天真，穿着红色的大花棉袄。
我瞥了一眼男区，忍不住问，“你没有想过到外面的世界去吗”
她问，“外面有什么”
“外面什么都有”
她笑着摇头挥手，转身就走了。
我突然想起《肖生克的救赎》那部片子，那个出狱了却在酒店的门廊上吊死自己的男人。
有时候希望也是个可怕的东西，对一些人来说可能不亚于洪水猛兽。
第五年。
奶奶再次突发脑梗，一时间整个人无法动弹。
夏天，只穿着一件单衣的奶奶，在慢吞吞吃香蕉的时候，突然就呛了，护工看到赶快过去让她吐出来，使劲吐，但她完全使不上劲，护工没办法，只能掰开她的嘴，把香蕉从喉咙里挖出来，想要扶她起来到床上，却发现整个身体都软绵绵的，两个人一起踉跄的倒下去。
院医小蔡急匆匆赶过来，看了看奶奶的情况，用听诊器听了听心脏，喊道，“赶快打电话让家里人来。”
大伯父大伯母、姑姑、爸爸都急忙赶过去，蔡医生对家人说，“送医院，不要等。”
一家人终于又聚集在一起。
姑姑忍不住说，“你们先前发现就好送了”
蔡医生斩钉截铁，“不行，一定要等家属来了才能做决定，这个责任我们担负不起。”
呼啦啦的救护车就这么慌慌忙忙的把一行人送去了医院。
幸而还及时。
据说脑梗抢救有个黄金时间，6个小时内如果能够及时抢救，那恢复的希望还是很大的。
奶奶在抢救下恢复了知觉和进食能力，仍然半边瘫痪，病情没有加重。
在医院大概住了十天不到，奶奶又被送回了敬老院。
大伯母去找院长，这个月奶奶没有住满，她去申请退钱。
姑姑帮奶奶安顿好，就和奶奶说，“妈我回去了，一个星期没有照顾囡囡了，我要回去看看。”她转头和大伯父说，“哥，你安顿好，有什么事打电话给我。”
大伯父挥挥手，“去吧。”
奶奶恢复了一段时间后，堂哥带着儿子、堂姐带着女儿来看她。
房间里一下子热闹了好多，看着小孩子在房间里跑来跑去，隔壁房间的婆婆都坐在外面凳子上，探身过来。
奶奶这天格外的高兴，让李阿姨拿出好吃的东西招待她的曾孙，曾孙女。
他们走的时候，她让护工推着一直走到大门那里，远远的和他们挥手告别。
那一扇门，就像隔绝了两个世界，而她只能在这头，看着那些人慢慢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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