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肃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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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啊,诗人就是,向你们学习
诉说出为什么你们会寂寞;
他们学习生活在远处你们的身边
——里尔克《属于少女》
万物在此刻凭借直觉降临到她身上,渔什将这些直觉归成一类,那独自闯荡在人间的一类——“残忍”。残忍在此刻,沦为一种精神。
最后一次通话是在一个黄昏,渔什用鼠标刻意放大《芬格尔山洞序曲》的音量,那末端的高潮让耳畔的声音进化成海浪,当然,电话那头在海浪来临前就已深陷海底。
如同第一个窥探渔什的人,更深的欲望由虚变硬,他试图把欲望变成工具拆解眼前的女人。他们也曾进行过最后一次通话,而后他沉沉睡去。他梦到渔什的肩膀,渔什躺在他的右边,每一次呼吸,他都为渔什幻想一个角色,妈妈、画家、姐姐、志愿者……渔什的呼吸变得急促,快点,快点,他幻想到渔什的死亡。他在梦中盯住渔什的鼻子看,觉得丑,没有渔什好看。他便醒来了,他发觉他根本不认识渔什。
而在他那醒来之后的梦中,渔什也醒了。一阵风吹,预感性的,渔什伸长脖子,她觉得自己像琴弦,蚀刻着金色葡萄纹,花纹的纹路越来越清晰。可此时琴弦正被一只粗鲁的巨手弹奏,那只不懂乐器的巨手掐住渔什的脖子,另一只推了下眼镜,又翻动谱子。渔什突然回忆起她曾观察过雨水如何逃离闪电,统计课迟到时五楼阳台那只手臂如何在阳光下展示人类的直觉。
渔什的脖子渐渐发冷,她简单地缩了回去。
渔什化好妆,站在梯道,露出掌心,像一块玻璃露出锋锐的尖角,隐匿着小兽心脏般的透明。这块玻璃在光下呈绿色,魅绿色。渔什脑后的辫子,像一道玻璃划破自身的伤口,一道已经结痂的暗黑。渔什突然冲他笑,眼睛真的是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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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天已暗。他的感官不再
寻找你们的声音和形影。
他爱道路的漫长空旷,
他爱黑黑的山毛榉下无一丝的白,——
他尤其爱缄默无声的斗室。
——里尔克《属于少女》
渔什放下电话,那些攀附在手上的藤蔓退去。他的声音像藤蔓,而唯有海浪才能向其冲击出连续性的暴力。于是渔什从此选择与他通话时,身边或脑海中轻放着《芬格尔山洞序曲》,那最后的阵阵咆哮奏响出藤蔓被冲散后的最后一丝愉悦。
如今这个人也不再能成为渔什的“建材”了,在“打扫完空地”后,渔什通常会进入一种“时刻”。在“时刻”中,渔什用尽所有力气建造一座长廊,那些男人曾走过这长廊,渔什与他们在这长廊里做了所有事。当他们离去,渔什就趴在长廊的地面,俯听他们脚步的回声,这回声能够让渔什达到一个尽头,关于人性广度的尽头。一想到这儿,她便不去纠结人性有多么深了,这广度足以使她头晕目眩。
从什么时候开始,渔什发现这种快感需在他人身上实现呢?渔什还在读书时,一次坐着校门口的806路公交穿过五岔路口,车上的中年男人们低着头,妇女们眼睛勾勾着不容任何人与其对视,他们双手握住的,大概是最扎人又最温顺的生活。渔什看着蓝底路牌上几个名称压着此处人类所能通过的方向,在经过那路口时,厚密的想象力与司机不耐烦的刹车联合起来让渔什差点摔出去。随后她站稳了些,一个巨大的想法也终于站稳了些。她忽然意识到,她在将自己的生命交托给别人时,她竟获得快感?仿佛一个流程,下一步渔什就打算将自我精神交托给别人,因为身体的触觉带来欲望,而精神的触觉带来那酷似冬日黎明时分东方总先亮起鲜红色块的一种智慧,渔什将这智慧称为自然的狡黠。
交托出精神,总会换到什么。欲望是为数不多的既维护古老又保持发展的事业,低分级的欲望,食欲、色欲顶多是烛火,而那些镶嵌在人性广度和深度的欲望,宛如星辰。事情总得一件一件来么,这是渔什在追求广度和深度齐头并进时觉悟到的。她发现她越追求二者,她越憎恨人性,那快感几番差点被无尽悲伤取代。必须做点什么,在去除大量阅读和知识汲取后,渔什必须做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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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倾听你们的声音走远,
(在他疲于回避的众人中间)
然后:他柔情的思念痛苦于
你们被许多人瞧看的感觉。
——里尔克《属于少女》
长廊是渔什依据记忆和想象搭建出的精神领地。渔什选择用人的欲望作为建材,而男人们的欲望,是成本最低也最多的“积木”。渔什的魅力在这场精神工程中,成为最直白的谎。
第一个人十分幸运。他与渔什相遇在一个雨天,长期多病的身体和先天的敏感让这个男人获得了特殊的识别力,他总能在见到陌生人的第一眼便推测出许多事,类似直觉。渔什也没想到第一块积木如此容易,她甚至在刚开始还没注意到他,可那个男人投射来的目光激发了渔什的警觉。渔什循着目光与他对视,他立即思索又好像脱口而出:“你根本不像个经历下雨的人。”
“为什么?”
“我不知道。”
“嗯。”
她为什么像神一样?她为什么像神一样?这个突然出现的宗教问题冲昏了男人的头脑,他平常时刻保持着理性,可就像一把精密复杂的锁,那同样精密复杂的钥匙一出现,这把锁在或不在,便永远是开着的。关在锁后的那头巨兽也露出獠牙。
“我爱上你了,如果非要选择用人类词汇来描述此刻的话,‘爱’它最虚情,也最契合此刻。”
“好的,我先走了,再见。”
男人对刚刚自己的鲁莽竟并不惊讶,他说服自己,这是通过高强度的理性分析得出的结论。
“可我对她一无所知,她却对我了如指掌,我们从未相识。”
现在,他必须找到她。比完成自己的论文和治好病更重要,起码,起码他得知道她的名字。又一个痛苦的事出现了,何况是他每个早晨醒来最清晰的问题,而在此之前,他的早晨通常不是清晰的。这第一个人十分幸运,是的,唯有宇宙的小概率才能忽略一切,在不经意间给予这个普通地球男人幸运。
他飞奔向她,腹部袭来的疼痛差点绊倒了他,他终于出现在她的面前。或者是她终于出现在他的面前,这两个“终于”对二者都是一样效果。
“还是我们上次的地方,你好。”渔什看着他笑。这种少女单纯的笑在这个识别力强的男人面前还是暴露了某些情绪。但他忽略了,这是他从与渔什交往到结束犯的最严重一次失误。此时,眼前人带来的一切未知超越了他最信任的“直觉”,他甚至在极短暂的几秒内认为他从此再也不需要其它所有东西了。是的,所有,通常是错误的。
后续平淡又充斥着幸福的生活快要使那个男人窒息,渔什与任何女孩,至少是他所知的女孩,不,二者根本不能比较。渔什让他重燃了许多希望,将他从刊社接连的退稿和日益严重的病情阴影下拉了出来,他宛如踩在世界的顶端,任何事对于他都显示出方法论。虽然,他正踩在他狭小卧室的床上,被单上渔什的口红印像一段意识,他唯独失去了辨别这段意识的能力。他从床上跳下来,准备去洗衣服,他有了洁癖。
一只少见的马蜂从窗外迷路进来,它抖落着腰翅,神色不安地爬在玻璃上,那些触角像机械表的机芯。这只马蜂在浴室的洗衣液香气中,在男人的头顶上方,在手机屏幕传来的来电铃声里,正光明正大地编写这场精神工程的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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