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父亲去了一趟香港探亲,回来后兴致勃勃跟我们大谈香港快速的生活节奏。一分钟起降一架飞机的启德机场,三分钟经过一趟列车的地铁站,一阵风呼啸而过的感觉。那时我没去过香港,只是在荧屏上见到又红又紫霓虹灯装点下的繁华夜景,中环、维多利亚港湾的璀璨灯光,总让人感觉有点梦幻。
有人说,香港的公交车司机转弯不刹车,是因为香港市民的素质高,大家都遵守交通规则,不随意横穿马路,所以,司机不必减速,不用担心撞到行人。诚然,这是其中一个原因,但或许也是因为时间就是金钱的观念在香港市民当中已经根深蒂固,如果司机慢悠悠地开,恐怕会耽误大家许多时间,这是大家不乐意接受的。后来,我去过几次香港,在大街小巷里,到处可见行色匆匆的身影,直观感受一下车水马龙快节奏的都市生活。
我没有在大都市长时间生活过,很难真正体会到那种生活是何种滋味。父亲说有个表兄在香港生活,一家四口挤在一间十多平方米的房子里,他去拜访他时,喝杯茶都觉得拥挤。寸土寸金的香港,拥有一间小房子已属不易,何况表兄只是一般的打工人,每天要早出晚归到厂区门口贩卖水果。
大学毕业后,我有个要好的同学应聘在省城的单位工作,或许也可略见一斑。同学每天早出晚归,耗在上下班路上的时间超过两个小时,中午在单位吃饭,并买了一张简易沙滩床摆放在办公桌旁边以供午休。他是单位的骨干,工作没完没了,就算是回到家,也还要操心单位的事。有时找他吃顿饭,十有九次他都说工作忙,没空。于是,大学毕业二十年,大家一起吃饭的次数真的是五个手指头都凑不齐。
人活着,到底为了什么?有时候,真的会发出如此感慨。有些人说,人活着,当然首先要为了生活,然后再为了生活得更好,不赚钱,何来生活?不赚多点钱,又何来生活得更好?而要赚多点钱,不拼命怎么行呢?确实,为了生活,或者为了生活得更好,许多时候不能不拼搏。
与省城的同学不同,我经人介绍,到了声称后花园的穗北小城工作。所谓声称,是因为比花更常见的是山,山峦叠嶂,郁郁葱葱,称山区似乎更贴切,花其实只是点缀。
第一次前往小城,是金秋九月的一天,我从省城乘坐客运班车一路向北,那时的路虽然已经硬底化,但可能年久失修,路面有点崎岖,大巴车也有点残旧,行驶起来“哐当”作响。透过车窗,我见到道路两旁高低新旧不一的房子和成片的农田、荔枝树,天空格外蓝,白云飘飘,熟悉的乡村景致映入眼帘。
说实在的,祖辈在农村生活的人,许多都梦想着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几十年来,我生活的小村庄都有许多人进城谋生,甚至出国到海外创业,一方面是村里地少人多,许多家庭单靠那几分地,是无法生活的。另一方面是大家觉得种田辛苦,早出晚归劳作,还要看老天爷的眼色,要是碰到台风、大旱等自然灾害或病虫害,就算满园果实已经摆在眼前,也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在农业生产过程中,实在有太多的变数。
我对乡村生活不但没有那么抗拒,反倒是有点向往,或许是因为自小在乡村生活,但又不用干农活所致,真的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祖辈们生活在一个小村庄,过着清贫的生活,爷爷那一辈人有一小部分田地,但到了父亲那一辈人,大家都是“食国家粮”的工作人,父亲是国营工厂的工人,母亲是教师,都是非农户口,没有田地。由于工作单位距离村庄不远,且村里有房子,所以还是选择在村里居住。村子背后有山,有泉,前面是一片田野,有小溪流淌,大多数时候,推门见绿,田园风光尽收眼底。“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
读小学时,那片田野是每天上放学的必经之地。于是,有了许多的追逐嬉戏的乐趣。村子背后的小山是假日游玩必到之处,又有许多奔跑山岗的畅快。在大都市忙得天昏地暗的人,很难想象那些日子的无忧无虑。或许,这也是我爱上乡村生活的一个理由。乡间的一花一木,俨然已经种在心间,即使身在异乡,但凡闻到一股青草味,就会想起小时候走在田间小路去上学的情景。村前的那片田野,中间被一条一米宽的泥沙路分成两半,像个中字。每天,我就在这个“中”字的中间一笔来来回回,春天的秧苗,夏天稻田,秋天的稻穗,冬天的麦子,这些都像身边一声不吭的小伙伴,如影随形。
相比之省城,我工作所在的穗北小城只能算农村。不过小城之中,城区与开门见山见田野的郊区还有点区别。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就住在风云岭的不远处,风云岭是城区西侧的一座山,不高,但站在山顶俯瞰下去,也足以将城区景色尽收眼底。我所住的房子坐北朝南,风云岭正好在西南面,打开门窗就可以望到,现实中是可以体会到“悠然见南山”的诗意。闲暇时,我到山下跑步,那里有一片田野和荔枝林,田野旁边的小溪流水潺潺,仿佛一曲天籁之音,让人流连忘返。
住处前面有一块空地,起初无人打理,杂草丛生,或许因为忙于工作,每天进进出出,竟然熟视无睹,并未觉察到它的存在。直到有一天,再读陶渊明的《归园田居》,发现类似“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之类的诗句,就如同天天进进出出所见到的景致一模一样。因为杂草疯长,原来门前有半米宽的小路至少瘦身了一半,而且原本沙石裸露的路面看起来长满了一颗颗野草了。
是否学一下陶渊明“开荒南野际”?
虽然在农村长大,但由于没有真正干过农活,我对农耕技术一窍不通。以前在农村,村子里有一户人家的菜种得特别好,大家种一样的菜,他种出来的,既有卖相,又丰产,许多人啧啧称奇。不知有没有人去专门研究一下他种得好的原因,反正村子里我没有见过一个能像他那样种得好的。我也没有认真去探究过个中原因,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是下了许多苦功的。一样的菜种,一样的土地,一样的天气条件,为什么种出来的效果不一样呢?无非就是懂不懂管理和有没有用心管理而已。种田是个技术活,这个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不过,对我来说,本身有一份职业,不必靠种菜过活,完全可以只问耕耘,不问收获。事实上也如此,某天,我找来了锄头,开起荒来,一点点锄草,再松土,真切体会一下“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然后,到菜籽店买来几样平日自己喜欢吃的蔬菜籽,种下,浇水。再后来,施肥,菜苗慢慢长大,引来了许多菜虫。料想到这些菜要下自己的肚,喷施农药不是一个很好的方法,于是有空的时候就手动捉虫,没时间也就随意随缘了。我没有与虫争食,它们吃剩的我再摘来吃。如此这般一番耕作,蔬菜的收成不多。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随意耕种,当然结果也随意。但这个过程,却可以卸下工作的疲累和戴着假面具的无奈。职场之中,你不得不面对狡诈的老板和阴险的同事,不得不听到马屁精阿谀奉承的话,不得不看到他们皮笑肉不笑诡异的神情,甚至不得不做一些阴奉阳违的事。但面对这片菜地时,是可以完全真实的,不必虚情假意,没有喷了农药跟自己说“吃吧,没喷”的可能性。
或者,还可以有另一种情怀,“我种的不是菜,是寂寞”。
有一夜,老友来访,我把凳子和茶几从房里搬到菜地旁,我们两个未婚老男人一起聊天喝茶。月色下的菜地,一棵棵白菜整齐排列,有虫子低吟。我们一直聊到凌晨,聊起女人,仿佛深宫里缺宠的侍女,“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我们期待着各自的爱情,爱情却似繁星一般遥远。老友说要去远方找一块菜地,然后闲时画画,忙时种菜,或者忙时种菜,闲时画画。总之,要在菜地里种下寂寞,让过剩的感情自由生长。
后花园里或许未必真需要繁花似锦,但慢的心境却是不可或缺。所谓的慢,是去除快的物累。公元405年,弃官归田的陶渊明写下了《归去来兮辞》。“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心灵奴役于外物,落满了尘埃时,便失去了许多本真,尽管真心是六祖惠能所说的“本来无一物”,实际上,生活于五浊恶世,神秀的“时时勤拂袖,莫使惹尘埃”也是必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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