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蟑螂先生》
(小说主旨:那些打不死的心狠手辣的各种骗子在这个国家如鱼得水。构思没有实现,码字故事类小说得有一个对立面,本来是想把黑资本兴风作浪当成对立面,私有资本本来是一个国家富裕的基础,但由于种种原因,咱们例外。主题和故事挖掘和跌宕的不够,就成这样了,像个故事,不是小说了,没有深度。)
每代人都有偶像,我妈的偶像是琼瑶阿姨。为这个,我妈被拘留了十天。一个台湾小孩的爹喊了句革命口号:“琼瑶公害!…”他女儿整天看琼瑶小说,人魔怔了。她爹说这种虚假的“客厅、舞厅、餐厅”的“三厅”小说,不是台湾人的真实生活,毒害人。我妈不干了,她有点儿癫,跑到广场上举了个牌子,上头写着:“反对攻击琼瑶”。我妈还演讲。口干舌燥,她吃一种野果润嗓子眼,汁水鲜红,像淌血。公安看见了也不吱声,以为是神经病。这事儿按说就算了,我妈不舍弃,把当时特别流行的洗头房的女孩召集来了,一起去广场上给琼瑶阿姨请命。我妈给劳务费,还请饭,人家就去了。十多个洗头房的时尚女一出现,成了盛大的节日,广场上围满了人。还有唱歌的:“哥哥我走西口,小妹妹眼泪流。…”几个老男人活了一辈子,没碰到过这么开眼的,直跺脚。有三个洗头女揽到活,先回洗头房开展工作了。这样就不是一般神经病的事儿了,属于扰乱社会治安,我妈给拘留了十天。我妈出生时,接生婆给揪了脑袋,应该是劲儿大了,她打小天不怕、地不怕,优点是人长得漂亮,脖子长,脖子一长,人就显得高贵。我妈就想找个琼瑶小说里的男主角,后来真叫她找到了,名字也像,叫许家轩,是个被打倒的资本家,又赶上了好时候,退赔财产给他们,他就成了新少爷,吃了“禁果”,就是伊甸园的苹果后这人成了我爸。我妈后来就变成了母老虎,这不算是她的错,我爸太儒雅了,叫我妈:“太太。…”他开了个书店,顺便卖咖啡,很多女孩看见我爸基本就痴呆了:太子裤,锃亮的皮鞋。三十年代的“小凯”、少爷站在你面前,那股气息,女孩真抵挡不住。我爸对客人说:“这位小姐,您要喝一点什么?…”女孩眼都迷蒙了,说:“都行。…”我妈逐渐受不了啦,怀疑我爸和那些女孩打飞眼,我爸坚决不承认,我妈就说:“行,你没打不是?那把店关了。…”我爸就关了。我觉得我妈用了激将法把我爸打败了。
我妈有全部琼瑶的书和电视、电影的录像带,我看多了,就影响了我。到我恋爱时我就渴望纯粹的爱情。天气好的时候我常干一件事儿,抱着本杂志从街上走过。有时候也背着只波斯猫。关于纯粹的爱情,我的理解就是没有其它东西的爱情,你碰到一个男生,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像校园爱情一样,不用考虑对方的家庭、物质这些。再后来我觉得,爱情也是种斗争,上天在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间折磨你。有些人韶华失去,也见不到心中的花朵。好在我的那个人来了,就像玛格丽特.杜拉说的:“有一天,在湄公河上,一个中年男人朝我走来。…”我没在河边上,坐在街边的椅子上,买了支不怎么地道的冰激凌,应该是淀粉做的,太阳也融化不开。
我出生时没给谁揪过,脾气还是和我妈像:知书达礼,装温和,真生气了,我就装不下去了。我怒冲冲把冰激凌扔到垃圾箱里,返身回来,像闹鬼,一个男子坐在椅子上了,在看我的杂志。第一眼我就不喜欢他,像个土拨鼠,说不出来怎么地,不难看的一个人,瞅上去土格叽的。我把杂志要回来了,说:“那是我的。”他就还了。和这么个人坐一个椅子没意思,我要走了。这家伙像神经病嘟囔起来,等听明白了,我有点儿惊。他嘟囔的是《滕王阁序》,我杂志上的首篇:“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老天爷呀。要这家伙过目不忘,也真了不得。我说:“您是看了杂志上后就背过了呀?”他说:“太美了。…”我不知道他是说文章还是我。我们就这么认识了。他还给我背了杂志上别的篇章。我们一起吃了饭,有很多话题。我觉得理想的放弃是在新事物出现后不断修的结果。半年后我带他回家了,说:“这是元杰。…”我父母唏唏地,样子古怪。这是我造成的,突然把一个男子以男友的身份带回家,叫他们有点儿措手不及。我妈后来说他不觉得元杰是琼瑶小说里的角色,说:“他细中带粗,你不觉得?”我妈看琼瑶看出毛病来了,问元杰:“元公子哪里高就?”元杰吓一跳,反应快救了他,说:“回阿姨,一般工作,高就还谈不上。”元杰和我爸说话,更像一场大革命前的交换看法。元杰是怎么回事儿我不知道,知识特别渊博。慈禧和荣禄商定囚禁皇上,抓维新党的事儿他都知道,说的栩栩如生,好像他也参与了。我爸断定他是贵族之胄,满清的皇族后来不少姓元了。我妈拿不准,到网络去查,好像有这会事儿,具体说不准。我妈像个老牌特务,嘱咐我和元公子一起时多个心眼。我不以为意,纯粹的爱情应该是义无反顾的,而很多爱情进展不下去都是因为含蓄,元杰不像个好人地吻了我那天,我的挣扎被荷尔蒙征服了,半年后我跟他秘密结婚了。选择秘密是不得以,元杰没家人,他父亲在神农架失踪了,母亲出国后联系不上了。要是事先我妈知道了,绝不会允许我们在一起。更要命的是我怀孕了,我又特别想要这个小孩儿。我们俩本还有进一步的谋划,不巧我们家发生的一件事儿把一切都打乱了。我父母被人跟踪,那些人冲进去,把家里的钱都劫掠了。我和元杰赶回去时,场面叫人我目瞪口呆:我妈在唱《贵妃醉酒》,看见我们嗤嗤笑。我爸用文言文和眼神说了一个秘密,赵大夫来家里给我妈看过病,精神分裂了。我即焦虑又有点儿莫名的愤怒,说:“公安怎么说?”
我们家的事儿荒诞的难以述说。我妈拒绝报案,害怕事儿传出去,被人取笑。而我妈不相信银行,把我爸退赔的合计有十万块钱从银行一点点儿取回家了,下雨的那天晚上来了四个穿雨衣、戴口罩的人逼迫我爸妈把钱全部拿走了。在“万元户”是大家未来理想的时代,十万元是巨款了。我爸本以为靠这笔钱,我们一家可以衣食无忧地生活下去。在M2老爷的眼里肯定是幻想,我们那会儿意识不到。跑了两天,打听不到任何消息,元杰说:“得报警才行。”太愁人了,我妈的样子叫我拒绝了,公安会上门调查,他们的出现会叫她的状况更严重。
我们家像一个童话故事,被赶出城堡,立刻捉襟见肘了。我爸在街道上找了个看车和自行车的工作后,我脑子恍惚的厉害,好像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元杰给我找了个商店售货员的活儿,说:“先干半年,到时候就回来休息。…”有天早上他留下的三千块钱和一个纸条,说他和朋友出去挣钱,叫我照顾好自己和家里。琼瑶小说变成《苦菜花》了。我大哭了一场,怕肚子里的小孩不舒服,才擦干了眼泪。我爸都是夜班,他白天回来照顾我妈,不叫她跑出去。晚上我回来照应晚上。我妈还看琼瑶的小说,我到愿意她看这些东西而安静一些,至于我,再没碰过这些书。它们像是很遥远的往昔里的玩具,叫我不想再触碰一下了。
变迁后的日子也算安顿下来了,在外人看来是衣食无忧,暗夜里的忧愁别人看不见,我经常被诡谲的悉悉索索的声音惊醒,我爸说是蝼蛄在墙内爬。这种木结构的老房子蝼蛄和蟑螂都多。我爸本来是要找专业的公司处理一下,现在没钱,做不了啦。我开始陷入一种混沌和茫然的感觉里,好像我经历的一切都不真实,突然就会陷入懵懂中。元杰自打离家没有信也没电话,懵懂时这个人好像不曾存在过,是种特别迷失的感觉。赵大夫看见我在街上走过,叫了我,说:“梅子,你,你怀孕了?”秘密结婚,又显腹了,面红耳赤没用,我把一切都说了。我家的状态应该是把赵大夫吓着了。他是我爸为数不多的朋友,说:“梅子,有什么事儿给我打电话。…”晚上我哭了,为什么哭我自己都不知道。
春天的时候我生了个男孩。元杰还是没任何消息。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有些事儿成了迷,我俩那段时间形影不离,没有接触到彼此的朋友。而我基本没朋友。好处是小孩叫我妈有了精神寄托,我辞去了工作,照顾孩子和看守我妈。日子变得艰难,我爸每月的工资勉强够吃饭。休息时我爸去“跳蚤市场”卖一些家里古董不用的东西来贴补家用。九十年代初,官、红二代还没成型,大家的日子都差不多。我爸有天说:“梅子,元杰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我爸应该一直隐忍着,觉得不说不行了。他脸上那种复杂的表情我能感觉到。我爸的意思我得报案,要不这事儿会麻烦。好像我爸说的是,你丈夫没了两年多,你不问不问,是给剁了还是怎么地啊?我去派出所和公安说了。登记备案,也就这样了,那会儿人员流动性到,到处都是四处游走,想发财的人。
小孩在一点儿点儿长大,我的世界还是在过去,又渐行渐远,感觉特别古怪,极容易和我妈那样神经病了,很多时候我需要拿出元杰的照片才会记起他的模样。我爸的意思我还得有新生活。按我自己的意思,我是想等下去,像琼瑶小说里那些痴情种子一样,地老天荒。可我爸说的也是,小孩长大后要上学,支出会多,再着个人,日子会简单些。还有一个原因促使我这么做,死元杰太过份了,哪有这样做丈夫的啊,死活都没个消息。诅咒和希望并存,我幻想哪天他突然就回来了。不断的失望后,诅咒占了上风,两年后我公告解除了和元杰的婚姻。还有一个原因也影响了我,就是我爸关节不好了,风餐露宿,得了关节炎,走道有点瘸,他和妈本以为吃家产,没有单位,将来也不会有退休金。到了房产可以交易的时候,我想把大房子卖掉,换处小的。我爸不是很赞同我,他担心我妈接受不了新环境,说:“她现在还算稳定。我怕…。”我明白我爸的意思。我爸也有个想法,他拿出一本手抄的菜谱来,说:“这是你太爷爷留下的,咱们家祖上有御膳房的厨子。…”我爸想可以开一个包子铺。我们是平房,在街角上,有自家的院子,可以经营。这应该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我买了包包子的材料,尝试着做了一次,味道好极了。赵大夫尝了说:“这个一定行。…”赵大夫借了我们五千块钱,跑完手续,包子铺就开张了。我妈不会干这些活儿,在一边儿看孩子。生意不错后我雇佣了两个街坊。
有了钱,日子变得轻快和有希望了。我父亲不看车了,帮着做包子。平淡顺畅的日子没过几天,事儿来了,有一天一个三十左右的女子进来了,不是食客,她说:“请问,李晓梅是在这儿住吗?…”等我们说开话的时候,我仿佛瞬间冻僵了。她说了他丈夫的事儿。她爸是煤矿主。他丈夫带了些人去矿上干护矿队,很讨她父亲的欢心,也迎娶了她。没有多久,他父亲的煤矿“冒顶”,死了人,隐藏没报告的事儿被举报了,她父亲被判了八年徒刑,矿就交给她丈夫经营了。不到一年他就背叛了她和父亲,娶了一个官员的女儿。她说了他丈夫的名字:元杰。她说:“我知道你,元杰不在乎我后叫我向你学习。…”我不敢相信,好像又是真的。这个女子叫李闵红,她把母亲送到省城姐姐家就来找我了。闵红找我是想了解元杰的一些事儿,她要把煤矿夺回来。她话里话外有暗示,好像我们可以联手。我假装不懂,没答应她什么,叫她先住下,说我得想想。这成了我的梦魇,我刚刚开始的新生活被它蚕食掉了。我和爸说了,这把他吓了一跳,他沉默了半天,好像再想古老而遥远的事儿。联想有个广告词:人类失去联想,世界将会怎样?我爸联想了,说:“要按闵红小姐说的,劫掠咱们家钱财的,可能是元杰安排的。…”我站在饭馆外灿烂的阳光里,我爸一点破,元杰掠夺我们家变得可能了。有些事情在变成回忆后针头线脑都浮现了。那么,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啊?我问闵红说:“一个人怎么能做到这样呢?”闵红曾如我一样困扰和惊愕,说:“我也想了很久。有些家伙可能天生就是魔鬼。…”我父亲站在史学和哲学上看这个问题,说:“元杰是个人物,这种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会不择手段。…”我爸有点儿荒诞,他说很多我们以为伟大的人,和元杰都是一丘之貉。我不赞同我们复仇,这太危险。我决定去,要是不做点儿什么,我无法面对精神失常的母亲,走道一瘸一拐的父亲。在做了一些安排后,我和闵红到矿山去了。我拥抱了父母、儿子,超自然般的不安之感变成了倏然而下的泪水挂在我的睫毛上。在一个雾霭的上午,我们就上路了。
在进矿山之前我们在县城伪装了自己,成为看上去已然中年,生活困苦,出来讨生活的妇女。我们背着用塑料布包裹的行囊,拄着棍子,和后来那部电影《秋菊打官司》里的秋菊像极了。矿山很大,山下是个巨大的因生活和生产而自发形成的街市,这儿没什么管辖,不属于行政区,嘈杂而自由。我们找了处房子,以打工者的身份住下了。我们在街市上溜达,适应我们装点的样子和现在的生活。第三天中午,我和闵红在街上吃着简单的午餐时,闵红拉了我衣袖,我看出去,就看见见元杰了,他从一辆越野车上下来,和一些随从进了街市最大的饭馆鹿鸣楼。我站在不远处的树旁,闵红站在我身边,一只手揪着我衣襟,她怕我冲上去暴露了我们的打算和行踪。元杰胖了,以锐不可当的架势进去了。下午我们去了山上,闵红把一处宅邸指给我看,那是元杰的宅邸,就像他走道的架势一样,在矿山的高处,一栋有高墙的楼宇,院墙是红色的。闵红说他去了趟西藏,就按布达拉宫的的涂墙工艺,用牛奶涂抹楼宇。我们以找活干,找人为由,了解了些情况,叫闵红吃惊的是,在她离开不过半年后,八座煤矿都归入元杰名下了。二十八号那天,矿山广场上摆满了桌子。我说:“这是干啥?开大会?”闵红说每个月末,矿上举办“乡宴”,犒赏矿上的工人。没有一会儿,元杰出现在高台子上,宛如他希特勒爷爷,挥舞手臂,说:“矿工们,朋友们,俗话说‘吃水不忘挖井人’,咱们的井是你们挖的,矿上的未来是每一个人的。…”他的蛊惑力叫我起鸡皮疙瘩。元杰的新太太看上去像个低调的人,站在一边儿。我说:“她是个怎么的样的人?”闵红也不知道,她是“矿管委”主任的女儿,说:“狗屎元一定是因为她爸的权力才追求她的。没有矿管委的协调,他绝不会这么迅速地得到矿洞。…”我很迷惑,他要这么多煤矿干什么呢?闵红像进了元杰大脑的绦虫,说:“一个属于他的王国。…”闵红告诉了我她还另有一个计划,要是我们不能从正道上打垮他,她就把她刺杀了。她有把勃朗宁手枪,那是他父亲的。九十年代一个边远矿山的矿主有把枪,不是稀罕事儿。我不赞同这么做,主要是我害怕,我说:“这太鲁莽了。不要这样。…”打败元杰的每一个计划其实都挺吓人的,我们得进财务室,把煤矿的账目搞到手。一个看琼瑶小说长大的女孩干这种事儿,不得心应手,还害怕。闵红比我坚韧,说:“我熟悉环境,没事儿。…”电脑开始应用了,闵红懂,说:“我是干财务的。”干一件自己以为正确,别人会以为违法的事儿,到处都叫人紧张。一个月黑风高夜,我俩喝了点儿酒壮胆,开始行动。闵红把手枪别进裤腰时我吓着了,说:“别带这个。”我担心她开了枪,我们就成通缉犯了。我太惶恐了,闵红把枪拿出来了。做小偷不比做专家和大领导轻快,提心吊胆,稍微有点儿动静能把你吓尿了。好在闵红对矿山中心大楼熟悉,财务室可不好进,铁拉门,内门,锁就有两道。看琼瑶小说的人大都是自以为是的小资产阶级,干事儿真不行。我蹲在走廊的地上,看哪儿都鬼魅,快崩溃了。想像的勇敢和置身其间的勇敢完全是两回事儿。我明显要打退堂鼓了。闵红说:“晚上没有人,别担心。”她踩着我的肩膀,要我把她托起来。门上有横向的小通风窗,闽红说:“我爬进去。…”老天爷,好像也没别的办法了。我扶着门,把她托起来。她背包里有螺丝刀,一会儿闵红把门撬开,跳进去了,她落地的“呼通”声,差点儿叫我心脏骤停。我对电脑一翘不通,九十年代初,DOS电脑还是稀罕东西。电脑开机的亮光能把魂儿给吓没了。我贴墙蹲在地上,紧张下全身都湿透了。数据拷贝了半个多小时。一切都好时遇上麻烦了,闵红出不来了。要是她用凳子叠加出来,凳子会告诉明天上班的人财务室进来人了。我们绞尽脑汁,再也想不出好办法了。闵红说:“这样,你按原路回去,我藏起来,明天来人时,我找机会离开。你把磁碟拿回去搁好。…”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我按原路回去了,整个过程叫我提心吊胆,生怕走错了路。进到我们租住的房子,我就瘫到了床上。我在想像里用闵红的手枪自杀了,一了百了。一大早我就到矿山中心楼外边的街上去了,躲在一个角落里,和乞丐一样,盯着院子的大门,巴望看见闵红走出来。我见过的元杰的越野车开过时我本能地去看别处,既便我知道他认不出我现在的样子,还是心虚。车在进门前停下了,跳下一个女子,朝我这边的饭店来了,饭店卖早点。我拿不准这女孩是职工,还是元杰现在的妻子。直到一个女员工喊道:“樱子,你没吃饭啊?…”闵红和我说过元杰现在的妻子叫赵樱子。我断定是她。干净的女孩,算不上漂亮。她们在排队买饭,没注意到街上注视她的我。只到一只手揪住我,把我吓了一跳,是闵红。我惊得不知道说什么,我们回去了。我们去了省城,哪儿有电脑工作室,可以缴费打印东西。我们忙了两天,整理出相关的数据。万事大吉时闵红说:“偷税一千二百万。另外九百万特殊支出我不知道是什么科目。”我这个追琼瑶的傻子丫头被人间的烟火气惊毛了:我从没想过一个有数亿的钱。闵红纠正了我,说:“整个矿上如果卖掉,眼下值上百亿。”我以为胜利在握了,说我们下一步举报了元杰,他会做几年牢狱。闵红说不会的,这叫我懵了,要是不会,我们做这些有什么意义啊?闵红说:“会补交税款,在交点儿罚款。不会对他个人怎么样。”闵红的意思矿山对于当地经济很重要,我们要一步步接近,掌握致元杰命的东西。她说:“咱们会打垮他的,这只是第一步。”老天,我气馁了。这就像某些征程,那些高大尚都是被逼无奈,自己吹嘘出来的。
我们黄昏回到矿山的,吃过饭,准备洗澡休息一下时麻烦来了,有人敲我们院子的门。闵红把枪顶上火,这叫我更慌,好在我熟悉了她摆弄枪的习惯了。闵红说:“假装不在,别出声。”砸门声叫人心焦。外头的人老不走。我们卸了装,在涂抹上鞋油调制的颜色膏都来不及了。闵红从后窗出去了,一会儿又爬进来,说:“就一个人,是保安队长,他姓郭。”院门被姓郭的弄开了,他应该看见我俩躲在玻璃后来的脸了,说:“开开门。”闵红把枪藏好,说:“叫他进来再说。…”老郭进来了,四十几岁,啤酒肚,看见我们嗤嗤笑,说:“真是美人啊。”他认识闵红,说:“元太太你这是搞哪一初啊,我都糊涂了。…”这人是来揩油的,他看见我们潜入财务室了,既不报警也不抓,今天来要好处了。要我和闵红陪他睡觉。我俩都是过来人了,还是为这样的荒唐目瞪口呆。闵红说:“你要这么胡闹,我就说你是一伙的。”老郭又嗤嗤笑,把个纸袋子搁在桌上,说:“我不在乎和你们是一伙的,我老婆死了五年了。…”纸袋里是猪头肉、凉菜和酒,他和我说:“丫头,把东西拿出来,咱们先喝一个。哦,好日子来了。…”闵红示意我去,我很不愿意离开,闵红要一枪把他打死,我们真就麻烦了。我有儿子和父母,琼瑶女孩都是废物点心,做不了大事儿。我离开时差不点儿哭了。一会儿闵红到灶间来了,说:“两个方案,杀了他,或者答应他,你怎么想?”吓死人了,我慌地不行了,说:“先答应他吧。…”酒后老郭选我做了潘金莲。这是很羞辱,很无耻的一刻,给他贪婪的眼神注视着脱去衣服的一刻,我都有了杀了他的心了。他手伸过来,我抽了他一个耳光。外屋的动静把我吓着了。我猜闵红就在门口,要是有什么过份的,她会冲进来干点儿什么。杀人越货不是什么凡夫俗子都能做的,我已经被各种可能吓得反抗精神都没了,由着老郭了。结果很羞辱人,叫人目瞪口呆,什么也没做成,先是他不行,转眼睡着了。我溜出来,很有点儿不知所措,说:“他睡了。…”闵红嗤嗤笑,她给他吃了安眠药和三片女用避孕药。我忍俊不禁,说:“怪不得。…”我诡谲了,生出个主意,能不能把老郭拉过来,为我们所用。闵红觉得可以试试,她本想送他出去时,用石头砸他后脑瓜,砸死他,叫人以为他喝多了,摔死的。老郭半夜走了,自嘲说:“真是老了,不中用了。…”就出门了。此后偶尔过来,吃喝为主,性事儿都没得逞,他喝的酒里有避孕药,雌激素遏制了他的功能。老郭是个粗人,不算是恶人,我担心会不会他以后永远这样了。闵红也说不好,说:“先这样,不用管他。”老郭知道我们想把元杰搞倒,说这很难。矿不全是元杰的,他给很多人送了股。这些人会捍卫他。他说了矿山一次冒顶,一次瓦斯爆炸,都被压下了,为这事儿矿上支出了数百万。闵红精灵,说:“是不是九百万?”这个老郭也不知道。闵红猜挂账的九百万应该就是这笔支出。元杰每次收进新矿,就给大家长工资,大家都拥戴他。老郭说:“这人能说会道,野心很大,你们不是他对手。”
闵红找了个突破口,挺吓人的,找赵樱子爹,他还有一年就退休了,按元杰的德性,肯定把她扔了,换人。我们到县城去了,前途未卜的事儿总叫我紧张。我们恢复了光鲜样,回矿上在变回来,便于潜伏。赵樱子爹叫赵明诚,小个子,抬头挺胸的。得知我俩的身份,他像座山雕一样,瞅我们不说话。闵红说:“我直言,我们都恨元杰这种人,没别的意思,就是提醒您下,要是您退休了,元杰没准又得离婚。我们不想您女儿樱子也像我们一样。”赵明诚应该是狡猾的人,不表态,说他代表女儿谢谢提醒,问我们住哪儿。闵红反应快,说了省城一家很有名的三星级酒店。赵老头说:“这样,我跟樱子谈一下,再联系你们。…”出来后我问樱子:“咱们要去住酒店啊?”我们钱不多,各种支出,会坐吃山空。闵红说:“咱们不住,太贵了。我们在三星级酒店斜对过的旅社住下了,盯了酒店三天,没看见赵家人到酒店去,也没看见像矿上的人。我不很明白闵红的动机,说:“这是啥意思啊?”闵红嘻嘻,说:“要是赵家和元杰说了,他的人一准回来酒店,要是赵家人有考量没准也会来酒店。”闵红的意思老赵应该不会再介入了。回矿上前,我们又去见了赵明诚,他说:“樱子不相信会这样,我就不好多说了。”后来我们知道我们嘀咕人了,赵樱子的爹把我们出卖了,他应该不是为了出卖而出卖我们,是为了他女儿,搞了出敲山震虎,和元杰说了我们的事儿。他的意思是提醒闵红说的“狗屎元”别干伤害他女儿的事儿。“狗屎元”怎么在他岳父面前收场的就不知道了,我们就陷入了危险,对此最初我们浑然不知。
一回去,郭队长就去了,吃饭喝酒,潘金莲那出戏他不上演了,老不行是挺糗的事儿。老郭说了件事儿,元杰在往海外转移资产。老郭押了五百万钱,到省城一家鸿运技术开会公司,把钱给他们,他们就给打一个回条,和一个美国银行的账号。在琼瑶“三厅”玩的女孩应该是脑子笨,我怎么也听不懂:把钱给这家公司,怎么就到美国去了啊?闵红说:“这种公司在美国也有公司,这边收下钱,美国那边就按实时汇率兑换成美元存到元杰的账户里。这样没有流水,查不出来。”老天爷呀。老郭走时说了句话:“你这俩丫头,还是回家吧,时间长了得出事儿。…”
真出事儿了,街上到处是“狗屎元”的嫡系,我和闵红被注意上了。这天晚上来了四个“精壮的汉子”,堵嘴,戴头套,把我们塞进车里拉走了。车摇摇晃晃开了很久,头套被摘下来时是个废弃的矿洞,一下车就看见元杰站在那儿。“狗屎元”的确冷酷,对他两任前太太好像不曾认识。我们被捆在支撑煤矿的木头立柱上。元杰不叙旧,说:“你们到底想干什么,说吧。”我特别古怪,应该是看琼瑶小说看傻了,在元杰面前,我好像有点儿安全之感,说:“我们就想看看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闵红干脆不说话。“狗屎元”接下来干的事儿把我吓着了,他抽闵红耳光,抽的很凶,说:“不说出目的,别想离开!”又质问我,说:“你,说不说?”我也挨揍了。这太吓人了,好像我们和他都不曾认识。后来看说不说都没用,“狗屎元”这种人做事儿成功靠的就是心狠手辣。我因为挨揍而愤怒,又因愤怒而勇敢了一丢丢,说:“我们家被掠强,是不是你干的?”“狗屎元”嗤嗤笑,说:“我猜猜,这是谁发现的。…”他把我妈和我的智商侮辱了一顿,说只有我爹有可能。我幼稚至极,吓唬他说:“你知道就好,我来矿山,我爹都知道。”我的絮叨叫“狗屎元”不耐烦了,说:“你是不是要告诉我得叫你爹死于车祸啊!…”这把我吓着了,没等我求他。他直接出去了。他的手下把汽油淋到我和闵红的身上,泼洒的到处是。之后我们他们就离开了。闵红说:“梅子,对不起,我把你害了。…”老天爷呀,死到临头了,很多事儿在大脑里搅扰:孩子、父母,我摇头,说不出话来,泪水夺眶而出。一个像大猩猩般的人出现了,是郭队长,“狗屎元”的人去抓我们时他看见,跟了一路。他给我俩松了绑,带我俩往矿洞里头跑,说:“快快,一会儿他们会打一发信号弹,油就全着了。…”老郭没干队长前也下矿,对矿洞很熟悉,带我们从支洞出去了。洞内的爆炸和轰鸣声把我的魂儿都吓没了。外头在下雨,我们不敢回去,躲到一处无人住的宅子去了。郭队长住宿舍,他那儿去不了。他巡夜,先走了,去听听动静。于停了,我和闵红回去了一趟,他们肯定以为已经成尸体了,去把东西拿回来。我是基本疯癫了,给惊吓坏了。好好的时候叫唤不怕死,和经历了死到临头不是一码事儿。还好,一切顺利。
接下来的两天,闵红眼皮老跳,她有时候挺迷信的,说:“这儿不能住了,咱们得换地方。”这种话叫我心里发毛,说:“为啥?”闵红说:“老郭两天没来了,没人知道他去哪儿了,我感觉不好。”我们搬到汽车站去了。老郭去哪儿了谁也不知道。闵红说:“老郭八成出事儿了。”出事儿是指什么啊?闵红说:“可能被害了。”早先我不敢信,杀人偿命,不会这么简单啊,自己差点儿给烧死,我没法不信了。闵红说矿区和城市不一样,到处是山和野兽,丢失个人没那么大不了。闵红上了香,说老郭是个好人。我们没几个钱了,闵红说我们先回去,回头再说。闵红要把手里现有的材料给相关部门寄出去,先看看动静。我想我儿子和父母了。寄完有件我们就去车站了,还没上车就被车站公安拦截了,搜出了一些材料和我们寄邮件的挂号回执。我们不知道怎么暴露的。两个月后我和闵红以入室,非法获取商业机密,破坏安全生产罪被判处六年有期徒刑。事儿不断地反转,我脑子跟不上趟,懵懵懂懂,像个傻子。车把我拉到监狱,那环境叫你没有任何办法了。抵抗、接受、适应,入监的人大都要经历这三部曲。
我和闵红不在一个监狱。我父亲来看了我,对错都不重要了,伤感叫人泪奔。我爸说家里都好,包子铺的生意很不错,他们等我出去。我爸怕我走极端,苦楚表情叫我心碎,到这会儿我就后悔没把元杰打死了。我们在被抓后陈述了元杰矿洞里要烧死我们的事儿,可拿不出证据来,关于郭队长,矿上出据了他离职回家的申请,没有任何纰漏。至于他是否到家了,没人具体知道他家是哪儿的。这些事儿我时常会想想,也是渐行渐远了,监狱生活才是当下。监狱有个胡姥姥,盗墓和倒卖古董罪,有八十岁了,被判了无期,转刑二十五年。年纪太大,狱方安排我和她挨着睡,平时负责监护。胡姥姥挺喜欢我的,叫我丫头。在监狱里讲资格,胡姥姥资格老,她罩我,日子好过了不少。每月犯人可以由探视者存五百块钱的购物卷,买监狱商店的东西。胡姥姥每月都有给存钱的,我们就一起用。胡姥姥说不管遇到什么事儿,落到怎样的境地,想开些,就过下去了。没事儿闲聊,我跟胡姥姥说了我的事儿。我说到当年追求纯粹的爱情,胡姥姥嘻嘻笑,说:“那挺好。”我已经不那么认为了。胡姥姥说年轻时应该那么想,要么就没法年轻了。我待了五年,各种减刑后,还有三天就要出去时,胡姥姥走了。那些天我获特批,一直在病房照顾她。弥留时分胡姥姥塞给我一个小纸包,示意我装起来。胡姥姥说:“丫,好好地活着,得空儿去看姥姥。…”三天后我申请领取了胡姥姥的骨灰。出去那天闵红吓了一跳,她比我早出去了,说:“谁的骨灰啊?”我说了,在牢里待过,闵红理解。我们洗漱、换了衣服鞋子,落实犯人们的信条:“从头再来”。闵红说她的事儿,她入狱没多久就装神经病,三年后被认定了,保释被关到精神病院去待了一年。出院后她到矿山去了。当初离开矿山时接近年底了,怕火车上检查鞭炮,我们把枪埋在山里了。闵红装神经病出来,目的只有一个,以神经病的身份把元杰杀了。她潜伏在山里,每天盯着元杰的宅邸,结果没成,后来才知道煤的生意不好了,元杰已经离开,传说他出国了,下落不明了。闵红找去了郭主任家,他退休后身体不行了,在医院里住院,说:“闵小姐,你们说对了。…”赵樱子送闵红出来,似乎也不知道说什么。闵红说了元杰所在的国家,和我说:“等你休息过来,咱们出国找他算账。”胡姥姥给我的纸包里是一把汇丰银行的保险箱钥匙。纸条上有字儿。胡姥姥写道:“姥姥我无儿无女,谁是我继承人我也不知道,得随缘。丫,你就是姥姥的继承人。给姥姥买块墓地,把我埋了就好。…”我去了汇丰银行,胡姥姥的保险箱里有五千万美元的存折,五千万人民币的银行卡。安葬完姥姥,我给了闵红一千万人民币的储蓄卡。我不想再去追究元杰的事儿了,叫她也放弃,过自己的日子。闵红和我拥抱后去省城了。
包子铺的生意旺,儿子已经八岁半了。我母亲精神恢复了很多,她还是看琼瑶的小说,偶尔会粉面桃花,许是想起了曾经的过往。我爸还是话不多,眼下的生活他很满意,没事儿看些古籍。大约两年后,闵红来了,告诉了我一个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的机密,元杰回来了,做财富基金、P2P贷款。我紧张,说:“闵子,你不是还要杀他吧?”闵红嗤嗤笑,说:“不是不是。…”她做了个贵金属的局,抵押给元杰的公司贷款两亿美元,利息很高,他一定会上钩。闵红需要一千万美元,说:“为了我们的青春,为了老郭。…”我给她转了账。一年后闵红给我打过钱来,邀请我去省城坐坐,正逢暑假,我带儿子去了。游玩、大吃大喝。闵红开心之极,说:“元杰破产了。国家正好查封P2P,他叫那些投资了血本无归的人打断了腿,护照也给收了,哪儿也去不了。家都抄了。…”那天闵红开车拉我和儿子去了城中村,打工的人多,饭馆小摊位也多。意外地看见元杰坐在一处废弃房屋的台阶上吸着烟。流浪汉样的头发,脏兮兮的破烂衣服,脚旁搁着副拐杖。我吓了一跳,说:“他不至于这样吧。”闵红和我看法差不多,也觉得不至于,至少他国外还有房产,钱也不会一分没有。只是出不了国,应该没有用。我看见儿子,他不知道那个对面不远处的流浪汉是他亲生父亲。我把卖的几个肉火烧叫儿子给元杰,说:“你把这个给那个叔叔。”儿子惊愕我啥眼神,说:“那不是个爷爷啊。…”儿子去了。元杰懵了下,把火烧袋子接下了,说了什么,应该是谢谢这些。闵红也没说什么。
元杰年底出国了,再听到他的消息是一年后闵红告诉我的,元杰成了当地华人的社团的主席,回国访问了。闵红发了段视频给我,元杰在大学演讲,像个领袖,很疯癫,一会儿挥胳膊,一会儿掐腰。闵红说:“我要有个狙击步枪,真一枪打死他。”有那么一瞬间,我的想法和闵红一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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