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了!我又回到我魂牵梦绕的家乡,我生命与灵魂的摇篮——夏河湾。
夏河湾不过是吴楚大地上千万个名不见经传普普通通的小村落中的一座,然而它对我来说却并不普通,我对它充满了好奇,也充满了眷恋与热爱;它对于我来说充满了神迷,也充满了期待和包容。
行走在村道上,时值初夏,艳阳高照,整个村庄却显几分令我悲叹的冷寂与萧然,昔日的红火热闹已深深远去。麦香盈满天,连枷充耳鸣的麦收繁忙的盛景只能到记忆里去追寻。我的悲叹是出于一种固守的思想,故乡的冷寂与萧条正体现出时代的进步、社会的发展。
我从村西向村东慢步。村子是一字扁担形,住宅院落稀稀拉拉连绵半约公里之遥。我家的老屋在村子的最东端,走到家正好把整个村子游逛了一遍。随着脚步的迁移,我的思绪飘回到依稀童年时代。
久远隐约的记忆里矗立一座巍峨的像座城门楼的贞节牌坊。一个孤独寂寞的少年仰首西望,久久地注视着朝阳里或夕阳下高高耸立的牌坊,沉醉在朝阳或夕阳的光辉晕染出梦幻的色彩里。足下的这片菜地就是记忆里的那座牌坊的遗址。昔日的凝望变成此刻低头寻觅,我企图找到它的吉光片羽,探寻它深藏的秘密和曾有的辉煌。我没有捡到我想找的东西,我只捡到了时光的悠邈和世事的无常。
继续前行,我路过一个五丈见方的圆形土包,其上蒿草丛生,灌木葳蕤。当年那几株婆娑的洋槐树不知在那一年消失了。记得那时的初夏时分一嘟噜一嘟噜雪白的洋槐花挂满一树,以至花繁绿叶稀。我和隔壁邻居董家幺妹臂挎竹篮手持草钩,爬上土包采撷槐花。董家幺妹小我一岁,扎着两条羊角小辫,笑时腮边现出两个小梨涡。我时常跟在她身后拽她的小辫,口中喊着捉蜻蜓捉蜻蜓。董幺妹委屈得泪水涟涟,有时回过头大声冲我凶:鼻涕虫、豁牙巴!流鼻涕、豁了两颗门牙是我六七时的尊容。我能想象得出我那副尊容和形为:两条小蛇一样的鼻涕时常在唇与鼻之间流连。当两条“小蛇”快要“过河”时,我的嘴唇向上一翘,鼻子一抽,两条“小蛇”快速地溜回鼻空里,没过多久便又探头探脑慢慢爬了出来。我再次翘唇抽鼻,周而复始。我和董幺妹在一起玩经常磨牙,但从不结怨,上午磨牙下午又在一起打猪草、走老窝、跳格子。——我俩站在树下,仰头打量着从哪下手。人矮钩短,我们只能采撷低垂下来的槐花,稍高一点的便够不着,于是我爬上树攀折,幺妹就在树下捡摘。我在树上不仅要留心坠落还要提防被刺刺擢,自然没有幺妹在树下心无旁骛摘得快,她时时仰起脸期待我扔花枝下去。当我们满载而归的时候,大人们也放工从地里回来。母亲先烧了一锅开水把我采摘的那篮槐花焯了一下水,一半摊放于用高粱秆扎成的匾子里,放置于墙头上晾晒,打算把它们晒成槐花干储藏起来,一半捞在盆里待用。我在树荫底下和幺妹玩走老窝;母亲在厨房里锅上一把锅下一把忙着做饭。没多久,饭菜香和母亲喊我吃饭的声音一起从厨房里飘出。一边是饭菜香的诱惑一边是玩兴正浓的牵引,一时竟委决不下,终究还是食欲强于玩兴,我起身说了一句我回家吃饭了,便跑进厨房里。我看见灶台上放着一盘槐花炒韮菜,青白相间,香气四溢。一盘得天地之灵气,集日月之精华的一道菜!午后幺妹又来找我玩,我问她:你妈用槐花做了什么好吃的。她把双手插进两边的口袋里,掏出来两个用纸包裹的槐花饼伸在我的眼前:“做的这个,给你。”我母亲抄的槐花炒韮菜虽可称得天地之灵气,集日月之精华的精品,却没有幺妹家的槐花饼美味。我一口气吃完两个槐花饼,齿颊留香经久难忘。如今不知董幺妹嫁于何人为妻,是否还记得那个流鼻涕、豁门牙的童年玩伴,是否还记得他拽她的小辫,她送他槐花饼。我不由又在心中深深悲叹,悲叹时光无情地流逝,悲叹生命残酷地老去。
悲叹中我的脚步继续前行,眼前是一方池塘。池水不复当年的清灵,满塘的碧荷早已荷荡然无存,岸上的绿柳也不复存在,唯有那个用半块石磨和一个半节的石磙垒砌的使水码头静默在那里,落寞苍凉地昭示着岁月的沧桑。如今它被废弃多年,再也没有人蹲在上面洗涤了。昔日它是一座倍受青睐的使水码头,也是一座热闹非凡的戏台。我想象着曾经有多少代人蹲在上面洗涤:我的奶奶曾蹲在上面洗过爷爷的粗布汗巾,洗着生活的艰辛;我的妈妈曾蹲在上面洗我爸爸的“的确良”汗褂,洗着对未来的憧憬;我的姐姐曾蹲在上面洗她的一头秀发,洗着少女的心事;我也曾坐在上洗我沾满泥巴的双脚,洗着我一颗童心的无忧和快乐。左邻右舍的大娘婶婶们曾到这里洗菜、洗衣服。除了洗菜洗衣服以及洗其它的东西的人都会主动打水上来洗涤,废水倾到在旁边的小窖里。这里时常聚集一堆妇人,她们洗着衣服洗着菜,洗着张家长李家短;洗着某某男与某某女的流言蜚语;做婆婆的洗着对媳妇的不瞒;做媳妇的洗着对婆婆的抱怨。你一言我一语洗出一幕幕乡村风情小戏。
再往前走就是一个似有若无的土坡,记起它是一座小房子地基。房子里住的人是一个孤老头子,那时他好像六十多岁。村子里的人当面有叫他二哥的,有叫二叔的,有叫二爷的,背地里一律口径一致叫他马疯子。疯子一般都是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甚至是衣不蔽体。马疯子完全不具备这个形象,他一头花发梳得纹丝不乱,衣着比正常人还干净整洁,这样的形象与疯子相去甚远。他拄着一根油光发亮的拐杖,其实这根拐杖多半时间是在他的腋下夹着,有时拖在身后,他以此向村里的人们证明他还很健朗。他也确实很健朗。从这一点看,他的思维也不像疯子,村人之所以称他疯子是因为他有时的言行有悖于他们对言行的规范要求,或者是他的言行令他们费解。例如,他常在夜半或清早人们睡得正香的时候,站立村前那个生长着几棵槐树的圆形土包上,先吹响几声哨子把人们从睡梦中唤醒,然后开始训示般地喊话:夏河湾的老少爷们听着,天会亮的!天也一定会变的!这是村人们不解他的言行之一,还有,秋天来了的时候,漫野的高粱一片火红,夕阳下像是燃起满天大火,马疯子就钻进那片大火里震喉高歌:我家在哪里?我家在哪里?哪里是我家?哪里是我家?歌声苍凉、悲怆、悠扬。村人们不解马疯子言行以“疯子”二字贯之,而我的不解一直盘结于心,直至如今才似懂非懂。后来马疯子的身影不再出现土包上,也不再出现高粱地里,他从村人的眼中消逝了。有人说他死在外边了,有人说他进寺庙里当了和尚,他究竟去了哪,没有一个确定的说法。过了一段时日再也没有人提起他,他从村人的心里消失了。然而他不明的下落在我心里添加了一个伤感之谜。马疯子失踪之谜与他站立喊话的那个土包以及夏河湾村行成于何时、历经多少年代、夏河湾村名的由来起源等众多不解之谜一并在我的心里发着幽情,让我感到神秘,充满好奇 。
夏河湾这个村子形成于何年?“夏河湾”这个名字有何由来?村西的那座牌坊建于何年?那时七八岁的我就这些问题问过我爷爷,我爷爷拔掉嘴里的的旱烟管,烟雾弥散中摇头说他小时也问过他爷爷。原来我的吊古思今的情怀并不是独一无二的,我继承了我爷爷的基因,步了他的后尘。我想所有的这些或许都有一个代代口口相传的故事,只是那些故事于某个特殊年代,如瘟疫或饥荒之年断了连接。这些对别人来说毫无意义的问题却深深地吸引我去探索考证,然而一切已无从探索无从考证。我只能以残缺的记忆、深情的目光去抚摸它的过往和现今!
我走近老宅。父母已过世多年,自从母亲过世后,前后两道大门常年累月紧锁着,周围和院内蒿草齐腰,满目荒凉。院外的蒿草丛里隐伏着一团因为腐烂和板结而变得矮小的稻草垛,它像一个老人,由当年的高大挺拔变得佝偻萎缩。蒿草丛里还隐伏着一只石磙,它比一般的石磙细长,从一头到另一头有一道道沟槽,一道道沟槽划分出一条条一指宽的艮棱。因为它的表面不光滑,不能使“新筑泥场镜面平”而一直被废弃在我家的门口。不知道它是用来干什么的,也不知道它是怎么流落到我家门口。天生万物皆有用,它不能被用来碾场,成了我儿时餐桌,给了我一段童年的回忆。我记得我在它上面玩过泥巴,夏秋季节的早晚我趴在上面喝南瓜稀饭或芋头稀饭。
老宅建造得坚固牢实,几十年风雨催残,虽显破旧,却丝毫没有危房的迹象,墙面没有掉砖,屋檐没有塌瓦,屋顶上的烟囱也完好无损,却是记忆犹存米饭香,再无袅袅炊烟起。
打开锈锁,一股霉味扑鼻而来,屋里的情景恍如隔世又仿若梦中。母亲生前住的拐杖立在门后,睹物思人,我热泪盈眶,历经岁月杖仍在,不见依门住杖人。我陷入了对母亲深沉的悲思中。回想最后那次离家,母亲送我到村口的情景:走出老远,母亲还站在那里,一头白发在风中凌乱,就像荒原上的苦草在秋风中抖动。我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时候离开那里,但我知道母亲一定是在看不到我的身影后离开那里的。我走出母亲的视线,却走不出母亲的思念。我们怀念故乡,其实是在怀念母亲,我们回忆童年,其实是在回忆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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