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面

“小心上当。”

“不会的，不会上当的，那个人……”

看着那简单的四个字，习惯了斗嘴磨牙的问心本能的反驳，为了证明自己遇到的不是骗子，正要好好的解释一番。话未说完，脸上的笑容便凝固了，手指僵住了，世界也沉默了。

盯着这四个字，她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回复。过了很久，才从思绪中回过神来，颓丧的一个字一个字的，默默地将敲好了的回复删掉。然后，无力地重新敲上了“不会吧……”三个字，发送完，身体顺着被子滑下去，侧转身，慢慢蜷缩成胎儿在母体内的样子。

像一个开关，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往事一幕幕重播，那些轻易相信带来的灭顶之灾，仍然折磨着她的身心。直到鼻塞到不能呼吸，她赶紧调整自己，拿纸巾擦了眼泪鼻涕。重新回到床上，她的内心仍然无法安定。

她开始回想，与那个人相识的过程，想从蛛丝马迹中寻找证据，证明他是什么人。然而，徒劳无功。一切的细枝末节，都无法让她确信什么，确信他是好人或者骗子。

她的本能当然相信，相信他是好人，相信他像自己说的怀才不遇，相信他也不过是一个也许一辈子都出不了名的小小的文学爱好者。可过往的经历一再告诉她，她错了，她看人的本事小的可怜。她很想不信任，拿他当骗子，可她做不到，她仍然与自己的本能做着永远纠结的斗争。

无论是谁，她想给他爱（大爱）、温暖、希望和信心。心理学上说，内心渴望什么就会极力付出什么。她不知道，自己的内心到底多么匮乏，才让自己倾尽一生，如此执着的付出。到底上天有没有安排一个人，填满她内心的渴望。

今天的见面，是让她有些震撼的。虽然原本，她根本没有拿这件事当回事，就像出门取个快递认识一个快递小哥，上市场买菜认识一个卖菜大叔，走在马路上与陌生的环卫工人打个招呼一般，尊重但也随意。在她心里，这连个约会都算不上。如果他不是以粉丝的身份出现，如果他不是以一个文学青年的身份出现，想要拜访她，让她觉得有些惺惺相惜，她甚至不会搭理他。即使给他一个见面的机会，也只是走出办公室，喝杯咖啡说两句话就各奔东西而已。

然而见面的那刻，她还是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哦，对，她对这个见面并没有期待，也没有想象。甚至只是匆匆出来，履行一个承诺，就着急回去。最近的片子进入剪辑阶段，交片在即，她想看看剪出来的效果。

不存在失望，只是，她没有想到，对方是个残疾人，为她带了两大袋精挑细选的图书作为礼物。初识时，他在海南某个角落，一个旺季游人如织，淡季荒无人烟的地方。他厌倦了那里的生活，受够了上司的欺压。他想换个地方生活，但是没有足够的动力，没有足够的吸引力。而今，他想到她的城市闯一闯。

她当然不会期望他是为她而来，她也并不需要他是为她而来，确切的说，她，不想谈这样一段感情。但这并不妨碍她表达友好，她说，我代表大帝都欢迎你。我很爱这个城市，希望你也爱上它。人是需要信心和勇气的，她想给他这样微不足道的鼓励。

她对他没有防备，就约在了公司附近。夕阳下，拐角处，他有些紧张，一再重复“你是不是失望了？你一定不想再见到我了是不是……我不是故意隐瞒你，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

内心的善良不允许她做出惊讶或者厌恶的表情伤害一个残疾人。他坚持要请她吃晚饭，她不想伤他的自尊心，不忍拒绝。何况，对方从海南而来，又坐了两个小时地铁，给她带来那么多书……她心里打定主意，这顿饭，她请。

晚饭时的情景历历在目。她把书放回公司，跟同事交代自己出去下就回来，如果他们下班时还没回来就给她打电话。如果看官以为这是问心的防备，也高估了她。下班一起走，这是惯例。

一起走在街上，她尽可能放慢脚步，照顾他的行动不便。她内心平静如水，眼睛逡巡着路边的店铺，试图找一家干净的饭馆。而他，仍然紧张的甚至有些啰嗦的介绍着自己。期间，还拿自己的身份证和车票给她看。她并没有在意，她不明所以，干嘛要看身份证和车票？我若信任你，什么都不需看，我若不信任你，看什么都没有用。难道人还不如证件？

街道尽头一家日本小酒馆的装修吸引了她，她早就想吃日料了，今天正是机会。因为打定了主意请客，她便自作主张进去了。昏黄的灯光，围桌而坐，轻声慢语的氛围是她喜欢的。挑了靠门的位置，她便脱了鞋子窝进了榻榻米，不知道有多舒适惬意。他还在闹情绪，抗议，磨蹭着不脱鞋，嘟囔着自己不想在这里吃。

她问，你不喜欢吃日料？这点尊重她还是有的，她不会强迫任何人吃不喜欢的食物。

没有啊，我喜欢，但是我不想在这里吃。

或许，他担心消费太高吧。只要不是不喜欢就好，反正又不用他花钱。她当然有强势的时候，再温柔的人也是有性格脾气的，不然就不是温柔而是呆板无趣了。

她兀自开始点餐，不再看他。她想，他的腿脚不方便，盯着他脱鞋落座，或许会令他窘迫。

菜还没有点好，他来了电话。出乎意料的，他用有些夸张的声音接起电话。他的河南话并不难懂：妈，我在跟朋友吃饭，你不要再打电话了，过会儿我打给你……

或许他刚到北京，妈妈担心吧，可怜天下父母心。这段时间，他时常打电话给问心，问心早已对他的家庭情况有所了解，虽然，其实她并没有放在心上，也没有记住什么。他接的这个电话，她完全没有在意。唯一有一丝丝诧异的，是他特意提高了的夸张的声调。这一丝诧异，也并未引起她的注意。

如果是别人，不知道会怎样对待一个粉丝的电话。偏偏，问心同时还是一名心理咨询师，倾听别人的心事本来就是她的工作。也许她可以工作关系来要求他付费，从开始知道了他的身世，他的处境……呃，上天有好生之德，她没跟他提任何要求。权当一个公益项目，有空就听他说两句，没空就拒接，倒也乐得轻松没有负担。

有人说，全华人地区只有琼瑶阿姨是爱情的信徒，并且用爱情成就了自己。问心不知道自己算不算爱情的信徒，她只在乎爱人的事，爱人说的话，其他人，她并不在意。所以，对他的事情，她表示理解表示同情，唯独没有在乎。

吃饭时，他问，我可以保护你吗？你相信我能保护你吗？

呃……咳咳咳……好呛！问住了。难道这个问题，男人不应该是问自己吗？自己想不想保护这个女人？自己有没有能力保护这个女人？自己愿意为保护这个女人付出多大的努力？难道不是自己才最清楚吗？自己都不清楚的事，怎么能拿来问女人呢？当男人把这个问题抛给女人的时候，又意味着什么呢？

不可以，不需要，不相信，不要问我这种问题。不用说一个残疾人，不用说不喜欢，不喜欢就不会期待他的保护。就是健全的人，喜欢的人，问心都不敢相信谁会保护她，真正需要的时候，还不知道谁保护谁呢。那些曾经信誓旦旦会保护她胜过保护自己的人最后都怎么样了呢？他们都在哪里呢？这句话，问得可真是扎心啊，防线稍微脆弱一点，泪水就下来了。问心可不想在他面前暴露脆弱，也不想伤他的自尊心。

她夸张的开玩笑：开玩笑了，我很强悍的，我不欺负别人就很好了，谁敢欺负我？你保护好自己照顾好自己就可以了。哈哈哈…

似乎他们说了很多话，又似乎没有一句能记在心里的话。与其说跟他吃饭，不如说问心在跟自己的心情吃饭。期间，他又接了爸爸的电话，好像还收发了不少信息，问心都没有太多关注。她只关注眼前的食物，还有自己的心情。

就在问心胡乱的回想着的时候，他说“果然见多识广”时的情景蹦了出来。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这样说，特别是，这句话，在电话里他就说过多次。她努力回想，吃饭的时候，到底因为说了什么，他再次脱口而出“果然见多识广”。她记不起来了，她只记得自己忍不住压低声音温和而有力的回他：你一定要明白，这样说，并非因为见多识广，而是因为慈悲。

当时的他听了，瞬间安静下来，甚至有不易察觉的偃旗息鼓，而后不停地重复：明白，明白……是的，他们的交流中，“明白”也是他常重复的。她不明所以，对年轻人，她是有一些善意的包容与提醒的。或许是她的话让他感受到被理解被包容善解人意吗？或者她的话像姐姐像妈妈的谆谆教诲吗？不知道，她只是很平常的发表自己的观点，而对方却认为是“见多识广”，是一再的重复“明白，明白，我明白……”。总之，她的任何言行，都与见多识广没有半毛钱关系。相反，除了慈悲，除了真诚，她认为自己孤陋寡闻。

这一切，仍然无法让问心确定，他是好人还是骗子。但，那个提醒，已经让她动摇了。她想从蛛丝马迹中找出证据，如果他是骗子，她就可以果断的拉黑他。可到目前为止，她没有证据。她更希望有证据证明，他是好人。她害怕，她再次信错了人，历经那么多伤害，她还如此轻易相信人，这对她，同样是很大的打击。

这时，对于他打的电话和发的信息，问心已没有了应付的心情。是的，问心对于这个人这件事已变得意兴阑珊，震撼的感觉荡然无存，此刻对他的任何回应都变成了不走心的应付。问心多么希望，这是一个震撼人心感动世界的故事：一个热爱文学的残疾青年，因为看到了作者的文字，想要认识作者，又因为认识作者被温暖感动，千里迢迢给作者送书……并且勤耕笔辍，自己也出了书，轰动一时，多么美好。

如今，已经不敢如此美好的期望了。原本，她还牵挂着，分开后他是否真的有地方落脚，真的如他自己所言，回到从前的房东那边居住。现在，问心什么都不再想了。她早早的关了灯，窝在床上，睡觉。这些年，她学会了，所有想不明白的，所有超出她智商范围的，都用睡觉来逃避。但是迷迷糊糊，辗转反侧，这一夜，问心几乎没睡。

第二天，如往常一般，问心早早的就醒了。她一边磨蹭着洗刷，一边想着该怎么办。他们早在没有见面之前就约好了去植物园，或许她完全可以以工作为由爽约。她仍然无法确定对方的身份，如果他不是骗子，她不想爽约伤害他。如果他是骗子，她又该怎么办？如果她心硬一点，就好解决多了吧。然而，她的一生，似乎都输在了心软上。

就在她不知所措时，木子的电话早早的打了过来，问她在哪里集合去植物园。问心不好意思的说想去工作。如果木子反对，或许更好一些。可是他没有，他说自己应该懂事一点，他说就等她工作完再去植物园。问心猛然清醒，这是她答应过的，如果她上午不去，下午就要去，下午不去明天或者哪一天还是会被追问，她没有办法一直搪塞下去，她不想说谎也不想伤害，她也不想给对方继续纠缠的理由。

问心再次表现了自己强势的一面，她决定先完成自己的承诺，无论木子怎样反对，她依然故我。木子说他想写书，他想拜访梁启超先生。问心惯于成人之美，她愿意给他鼓励，才答应了陪他。对她自己来说，这样的事情也是乐于去做的。

刚一见面，木子就拿出两把新伞和两盒止咳药，那种刻意的体贴讨好，让问心纠结。问心选了一把伞，其他的都坚决拒绝了，即接受了他的好意，又刻意的保持了距离。

问心想，在没有证据之前，我应假定他为好人。一个好人，一个残疾人，这样的方式相识了，未尝不是一种缘分。或许这也是上天赐予的使命，给他些许温暖和力量，抵御人生的不如意。如果他是骗子呢？问心不知道该怎么办。

进了植物园，心怀虔诚的，问心将全部身心沉浸到游览中，吹山风，听鸟鸣，静静地欣赏郁郁葱葱的绿色，满怀敬意的拜访梁氏、曹公……嗅着草木的芳香，沉醉在自然中，阳光不会骗人，蓝天不会骗人，白云不会骗人，大地不会骗人，风不会骗人，小鸟不会骗人，植物不会骗人，那沉睡的身躯也不会骗人……多闻草木少识人，这本就是问心喜欢的事情。走在植物园里，她心旷神怡，心情放松，慢慢心情平静，不再揣测，他到底是不是骗子。

木子却不然，问心的安静让他恐慌，继而烦躁，他无法用心的感受风景。时不时的问她，你怎么不讲话？问心说，我在看风景啊。为什么必须要讲话？安安静静的看风景不可以吗？问心搞不懂他的烦躁。无论友情爱情亲情，相处舒服，不讲话也是一种享受。很显然，享受其中的，只有问心而已。

木子慢慢受不了，开始不停地闹情绪。问心既不指责也不关注，她当然希望他能够自己调整好状态，用心欣赏风景。无论如何，约好的事情，善始善终，无愧无悔。

分手时，问心说，赶紧找一份工作，好好工作，养活自己。拿起笔，好好创作，我希望有一天看到你写的书。这些话，是由衷的。

虽然接触不多，虽然他的腿脚不便，问心知道，如果他走正路，脚踏实地，好好工作，自食其力甚至创造更大的价值都有可能。以他读的书，以他的学识，将他的人生经历当做创作素材，出书也并非难事。

问心仍然怀揣这样美好的期望，她坦然的，坦坦荡荡的，衷心的祝福他。她不再分析他到底是不是骗子，也不再纠结，不再害怕。如果是，他们就此别过，再无瓜葛。如果不是，希望她的鼓励给他一些信心。

问心走了，心无挂碍，一身轻松。

留下木子，一个人，躲在地铁口，低着头，吸着烟，拿着手机，不停地，跟他的“爸爸妈妈”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