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仿佛深睡了一整夜,然后醒来,睁开眼睛时的那种轻松自然,他很久都没有体会过了。头脑空洞了几秒钟,对这个明亮的空间感到不解,对自己此刻的状态也感到不解。
然后他回忆起,最新的记忆,应该是躺在病床上好几个月,疾病慢慢抢夺了他的精神和力气,他只能躺在蓝色的病床上,日复一日的打针输液、药物和检验。
他的身上千疮百孔,但是他已经对穿刺的疼痛仿佛麻木了。他本来喜欢在操场上跳跃,他是最阳光活力的年轻人之一。可是他慢慢感到力不从心,偶尔清醒,多是昏睡迷蒙的状态,到最后,仅剩的力气大约只能承担翻转一下脑袋,凝望着窗户外面的天空和建筑物一秒一分、一天一月了,毕竟连翻身都需要护士和护工来完成。他唾弃那时候的自己,也无奈。
他依稀又回忆起上次见父母的样子,他们痛哭得模样18年来他从未见到过。妈妈深情的凝望着他,她的手无比温柔地拂过自己的头顶,拂过脸庞,然后眼泪静静地从眼角滑落了。妈妈说:“儿啊,我们不要再受这些痛苦了,好不好?”然后,站在一边还严酷的爸爸,也把手捏紧了自己的手腕,自己感觉到了力量。他也滚滚落泪了。妈妈由念叨变成嚎啕,她哭得失去了力气,扑在自己身上,嘴里颤抖的话也模糊不清,爸爸一手揽着她,另一手仍然舍不得放开自己,紧紧地攥着,说一些鼓励的话,可语音里尽是悲痛。他努力想听清楚他们的话,又情不自禁地想抬起手去拥抱他们,擦一擦他们的泪水,但他一点力气也没有。呼吸更加急促,身体更加疲惫,有一丝冰凉的感觉从眼角滑落,是他无力的泪。
他想,终于是到了这一天了吧?早就应该放弃了吧?这样虚弱又顽强地挽留有什么意思呢?虽然,很舍不得,真的好舍不得啊!可是,离开大约是另一种洒脱,对疲惫咬牙坚持着的父母来说才是解放啊!
所以,宋城,应该是死了才是。
而现在,现在这种神清气爽、精力百倍是什么情况呢?
他试着起身——完全没有无力和费劲的感觉,反而非常轻松——更加仔细地打量这个地方,空旷明亮的房间,没有一点居室的感觉,还有丝丝寒气仿佛送看不见的角落在持续地送入。窗户紧闭,窗帘拉在两边,外面和曾经的14楼重症监护室看出去的样子差不多——灰蒙蒙的天空,稀疏耸立的建筑物。
他轻盈地从床板上下来,然后……看到了依然躺在床板上,安详的,瘦弱病态的自己,眼睛轻轻地闭着,脸色苍白。他很快明白,果真是灵魂啊!果真,自己已经死掉了。
他真的没有悲伤,内心里只有十足的平静,安安静静的空白,如一张白纸。他端详了自己的容貌一会儿,然后心里产生了一点点窃喜和欣慰。这和自己的预期一样啊,终于不再重复那些痛苦,不必在希望中重重失望,又在失望中重新燃起希望,再重复轮回,一次次碾压自己的心;更重要的是,爸爸妈妈必然是解脱了,尽管他们将很久地沉浸在悲痛之中,可是时间强大的治愈力量,一定会把坚韧的他们治愈的!
这具躯体也没有什么让他依依不舍的,他就这样平静地躺在这里也挺好的,总之没有痛苦了,也不能再改变什么,终归会变成尘土,变成空气,变成虚无。
他还是习惯性地在视线中找到门的位置,慢慢走过去。他好奇了一下是不是灵魂真的有穿越物体的异能,果真如同预想的,毫无障碍地穿了过去,门外同样是空旷寂静的空间,自己在一个长长的走廊的尽头。
他随着穿着白色工作服的人员进入电梯,他们的交谈他也听得见:
“听说那12台角膜移植手术都成功了,在观察,估计没什么问题。”
“嗯,那小伙子也真是不错,我听说是他自己要求的,要捐献器官,还要捐献遗体给学校。而且他的家人也是很好啊,竟然同意了,自己好好养了18年的娃娃哦,肯定还是很舍不得的。”
“是啊!”
“能取的都取了,不过他在ICU住得久了,好多器官都不能要了,就还剩眼角膜和一个心脏可以用,不知道该不该说可惜。唉……现在就等手续办好了,就要把他移送到学校去了,给那些学医的娃娃当标本。”
“教材!是教材!老师!”
“是,是!”
“叮!一楼到了。”电梯门开启。宋城走最后出来,像面无表情,又像嘴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淡淡笑意。
浓浓的烟火气突然袭来:这里挤满了来来往往的人群,充满了高声的叫嚷,还有小孩子的哭闹,年轻人步履匆匆,老年人颤颤巍巍,相同的是无数个蹙在一起的眉头,盛满了焦躁;还有一些盛满了悲伤的眼睛。
这里和自己曾经三天两头跑医院时的场景一模一样,自己曾经也是其中的一员:惶恐不安,手足无措,像一个突然被拎上战场的小兵,还要拼命给自己打气要勇敢、要坚强。
这些过往回忆起来,还是很让自己唏嘘啊……
宋城轻轻摇摇头,寻找出口离开这里。
他很想知道现在父母在哪里?他们怎么样了?他们的悲伤有些缓解了吗?还能承受吗?有谁安慰他们吗?这串联而出的念头立刻又让他发现,他并不能借助灵魂的轻盈来快速移动,他也没有心灵感应的超能力,他想去的地方仍然要一步一步才能到达,更难过的是他也没有方向。
在难过中漫无目的——这感觉和那时病重时好像。
一张医学院方向的指示牌吸引了他的注意,之后,他的身体要常驻的地方就是那里吗?他还住在普通病房时和母亲曾散步到过那附近,那静美的梧桐大道,和橘黄色的夕阳光芒美的让他欢喜,记忆还很清晰。
太阳在头顶方向,现在时间大约是近中午,有背着书包的匆匆青年——这匆匆和医院大厅里的匆忙自然是不同的,他们抱着书,匆匆中也有坚定和稳健,眉头大多是舒展的,甚至是喜悦的,那朝气蓬勃的男孩子和女孩子啊,就是他无数次期待过幻想过的模样啊——大学!身体每况愈下时,他怎么能不去幻想这些“假如”、“未来”的美好呢?
眼睛似乎有些酸涩,心脏的位置也有些不适感,可是他已经没有流泪的能力了。
沉浸在感伤的情绪一会儿之后,他迅速的将其收拾整理——这样成熟的能力也是在患病期间慢慢掌握的,到最后已是熟练。
慢步在梧桐林立的校园路上,他思索了很多:他要去哪里?是永久地这样流浪了?还是只是短暂地停留?会有人指引他吗?很近很近的当下,还有很远很远的将来……如飘落的叶片一般多的头绪,却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无人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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