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不起蒜,蒜在地里烂。”
每到小满时节,这一句农谚就成了我祖父的口头禅。他念叨了多年,我听了多年。前两年他不在了,再也没人在我耳边念叨这一句话,我依旧记到现在。人不就是这样,总是忘记自己眼前拥有的,不忘自己已经失去的。
祖父是农民,一辈子种过多少种农作物,他自己也记不清。我记得他常说:“我是一个农民,种田种地是天职。可种不同的东西,心情却各有不同。例如种稻子是我要养家糊口,不种也得种,不自由;种蒜是我的爱好,想种便种,自由。”祖父确实爱种蒜,每年必种两季,种得不多,就种家门口的两块地。人家劝他打算种蒜就多种些。他不肯,说是不种那么多,难劳神,够吃就行了。两块地的蒜,他一个人也吃不完,时常叫我回去带些回县城,我嫌路途远,以工作太忙回绝。小满前后,我会特意回去一趟,就为帮他收蒜。我要是忘了回去,他必打电话催我:“小满不起蒜,蒜在地里烂。你还不回?”
祖父并非单纯要我回去帮他,他那时还不老,一个人完全可以收上来。我知道他是要让我回去休息一阵。他知道我的工作性质,别人越放假我们越忙,夏季雨水天,忙上加忙。他电话里总跟我说:“再忙也要吃饭,菜不好吃也要吃饭。做事对自己要求不要过高,小满才是满。”
他种蒜种得稀疏,挖起来轻松,不怕挖烂,有些松的,扯干巴了的蒜苗也能扯出来。他种得稀疏,一样是不多求,只盼着蒜个大。他因种得稀疏,蒜自然颗颗饱满。随着祖父一声:“小满起蒜咯!”我们开始久别一年的起蒜时刻。我在前面挖蒜,他在我身后拾蒜。我挖得快,他拾得慢。他就说:“就这么点活,你今天一下就全干完了,明天干啥?干慢点,遇事不急燥,有理不争不辩,知道不知道?”
我说:“不急,不急,再不急,全烂地里了。”
他说:“该我的就我的,该烂地里的就不是我的。”
我说:“你着着急,不都是你的了。”
他说:“收回去也是做种,留地里,说不定下半年自己就长出来了。”
我只当他是个老顽童,不与他计较。几年后,我和他再有这样的对话时,他却自言自语说道:“我老了,种不动了,也就种点蒜,量力而行,不强求自己。”可是他说他老了,他还常走十多里路给我送蒜。我不信他老了,他在我的不信中不在了。以前,我在工作中不顺意,很习惯性地就想回老家。祖父看我突然回来,知道我一定又是遇着什么难事。他劝我说:“人一辈子太短,能干成一件事就很不错了。你这孩子我知道,什么事情都想做,又都想做好。人的精力有限,有不足、有遗憾又怎么样?”
又劝我说:“你是个急性子的人,干工作也好,生活也好,总是喜欢一步到位。这一年有四季,二十四个节气,谁不是慢慢过?你知道不?没开的花儿最好看,小满的雨水最可贵。”
祖父没读过什么书,肚子里装的都是农家事。他比我这个读了大学的人更想得开,更懂怎么好好活下去。他一辈子不争不抢,能让人则让人,从来和和气气。他说多点少点无所谓,有就好;他说多干少干无所谓,乐意就好;他说多活少活无所谓,活过就好。他因这么想,活了八十六岁。他八十二岁时对我说:“我八十多了,希望再活几年,看到你娶妻生子,这辈子就满足了。”我说:“人都想活百岁。你身体好,可以活到一百岁。”他说:“一百岁太多了。”我说:“不多,以前有个人活了八百岁呢!”他说:“那活过头了,没意思。小满不起蒜,蒜在地里烂。”他没看到我娶妻生子,但我谎称自己有对象了。他走得很安详,他说他种了一辈子的田,从种田交税到种田补贴,从集体到单干,没做成什么大事,就养活了一家人,也心满意足了。
现在,到了小满,雨水不断,下雨天最能勾起人的思念。窗外田里的水像一面镜子,雨点滴在镜子上,一圈一圈的小涟漪,像音符,又好听又好看,希望雨不要下得太大,我还没看够。几个头发半白的老人在雨中插秧,一落一起的身影,像在练习舞曲。他们插下的秧苗像个稚嫩的孩子,充满希望。若祖父还在,他该跟他们一样在田里劳作?不,若祖父还在,他该催我回去收蒜了!
我在等祖父的电话,没有等到,等来了母亲的电话。母亲说小满了,老家摘苦菜长了好多出来,要不要带点给你?我说不用,野菜苦,我吃不惯。她有点儿失落。我问她今年的蒜收了没?她说早收了,蒜种好,蛮大一个。我说你要带的话,就带点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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