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里有一个自己的书橱,就那么草草地钉在墙上,每天醒来都能看到它在我脑袋正上方摇摇欲坠。上面躺着四本厚厚的大书,铺满了沉甸甸的灰尘,似乎还血迹斑斑。
里面好像记载着一些过去发生的事,一些我曾经深爱却又亲手抛弃的琐碎,就在那个角落静静地等待着,散发着一股子霉味。而我竟渐渐丧失了接近它们的勇气,就在我变得越来越懦弱的时候,那些东西似乎越发的沉重。偶尔我能听到书橱在头顶吱呀作响,墙上也已经有了明显下滑的痕迹。
我知道,总有一天那个满当当的橱子会从墙上脱落砸下来——多半是一个大半夜,在我熟睡的时候,咣当一声把我砸进另一个世界。
一场雨过后,气温开始低得让人很不舒服。树叶像吃了兴奋剂一样发了疯地往下掉,很快就一层一层堆得老高,混着脏乎乎的泥水堵在下水道口打着旋。我庆幸地球上还有环卫工人和微生物,否则我们的生活真的是不堪设想。世界上有太多的脏东西,我们能做的只是把它们堆在一个黑暗的角落慢慢腐化,然后铺上红地毯继续走我们的辉煌。可是它们已经留下了无法抹去的痕迹,它们从未消失,只不过是暂时被世界吸收掉,接着在不久的将来又从地表翻涌而出。
在这样一个阴冷的雨天早起上课是很痛苦的,而宿舍又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停水,这对我本来烦躁的心情无疑是雪上加霜。楼道里已是骂声一片,我站在狭小的卫生间里,水龙头跟那些2B广告里演的一样,病怏怏地滴着水。叮咚的水声一下一下敲打着耳膜,就像炸弹的倒计时。我抬头看着镜子,里面是一个愤怒的陌生人,丑陋,苍白,胸膛窒息般剧烈起伏,一双充血的眼睛散着贪婪的红光。我突然感到极大的厌恶,似乎那就是一切混乱的根源,只想狠狠一拳甩去,然后哗啦啦一世界的粉碎。
数不清多少次我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那些自私的黑暗的想法常常把我拖进一个个深渊,我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就像一只无头苍蝇,愤怒却又无可奈何。然而我无法为这莫名的愤怒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从表面上看这仅仅是在我需要用水的时候把水停掉,但我知道,对镜子里的那个人来说事情似乎并不是这么简单。
我知道,我们要的是更多。
看到不好的事情会生气,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别人,不希望这种事再发生,渴望追求那所谓的公平。一直傻逼一样觉得自己好正义,会说些别人平时不怎么说的话,立志惩恶扬善,将来解放全人类。后来才发现自己其实一直都在妥协,抗争的头颅早早低下让根绳子牵着,那一头便是将来的生活。趋利避害的本性终于像锁链一样把我与现实世界紧紧缠住,我开始绞尽脑汁地计算那些鸡毛蒜皮的得失,然后在贪婪的怂恿下放纵自己的愤怒。我感觉深处有什么沉睡已久的东西慢慢苏醒了,他脾气暴躁呼吸急促,一双嗜血般的红眼睛死死盯着我看。
我下楼的时候楼道里的怒骂还未平息,我知道他们和我一样,自以为混入人群就可以变得足够强势,并以此掩盖自己怕得要死的内心。实在搞不懂,一方面凑在一起寻找安定的因素,同时又在暗地里你争我抢相互排斥,然后这就叫生活,一场徒劳。
走过一楼看见一哥们顶着一脑袋洗头膏一边大骂一边拼命抽打着水管。我突然觉得很欣慰。
招聘季。校园里一下子出现了很多西装革履,行色匆匆,让人看了就觉得很慌张。我记得高二的时候,从宿舍往下看到很多高三的同学吃了午饭就往教室走,我们挤在窗户边指着人家大声笑着骂人家傻逼,骂完之后就默默上床睡觉了。那天中午很安静一直都没有人说话,我躺在床上睡不着,我知道大家和我一样,我们都在想着同一个问题。
我翻出当时写的日记,上面只有一句话: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暗藏着汹涌的海流。
食堂的电视永远都在播着动物世界,而且每次看不是两头大象在交配就是一群狮子在争抢斑马的内脏。这种见缝插针式为大学生普及知识的行为实在让我感动,但我不明白他们有什么理由认为同学们能在这样的环境下还能吃得下饭。就像一针毒药,有太多操蛋的东西被慢慢注入我们操蛋的生活,我们就在这操蛋的法则下麻木地活着一年又一年,等到毒性发作开始痛苦的时候,却突然发现毒液早已蔓延四肢,我们已无能为力。
我站在餐厅门口,阳光涂在满是油污的玻璃门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残缺不全但是我很喜欢。我知道总有一天我或许也会穿上一套西装拿上一份简历,人模狗样的混在队伍里去参加什么地方的招聘,然后对着主考官一顿点头哈腰求求他给我一个能吃得上饭的未来。
总有一天我会一头栽进那个躲避了二十年的世界,而那一天似乎正越来越近,但又跟学校停水一样毫无征兆。就好像我一直莫名地讨厌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而第二天醒来却发现他居然就睡在我的旁边,然后我摸一摸又发现这还他妈是个男的。
其实我只是担心,担心自己还没有作好下跪的准备。
前些日子终于鼓起勇气把《太阳照常升起》看完,结果还是一头雾水什么也不懂。但我知道姜文要告诉我们的并不仅仅是那个破碎、凌乱、前后颠倒的故事,他在用自己的魔幻描绘着一个现实,一场血肉模糊的悲剧。我能感觉到他在拼命地试图冲破那个所谓的规则,也许摆在面前的路只能通往地狱,但在那条路上却有着真正的自由。就在我们仍苦苦思索天鹅绒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时候,姜文的子弹已经冲着这个死气沉沉的社会狠狠地飞了过去。
也许生活里并没有那些温馨和那些美好,也许好人永远没有好报,也许坏人会永远坏下去。也许我会一直这样紧着神经活下去,易怒又疯狂。而生活则以空白而平常的姿态继续着,面无表情。
也许有一天,墙上的架子终于砸下来,我两眼一黑双膝开始颤颤巍巍。然后我听见一个声音,大喊着:不许跪,什么也不值得你跪。
然后我知道,生活就是他在《太阳》里面扛起的那杆来复枪,是他在《子弹》里举起的那把刀。
是在那个连雨都会愤怒的清晨里,照常升起的太阳。
——《太阳照常升起》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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