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莉拉,暗夜里的孤星;莱娜。随波逐流的小艇。
这是有关两个女人的童年、青年、中年、老年的故事,也是一部有关逃离的史诗。
埃莱娜和莉拉,互为彼此的天才女友,她们之间的战争与依恋,伴随着从童年到老年漫长的时光。所谓天才女友,就是在你选择一条人生道路时,你开始一面嫉妒她选择的另一条路,一面渴望她替你完成那些你不能完成的事情和体验。
我们之间的友谊多么辉煌和黑暗,莉拉的痛苦多么漫长和纠结。
你的莉拉是谁?或者,你的莱娜呢?
左:童年的埃莱娜(莱娜),右:童年的莉拉 左:青年的埃莱娜(莱娜),右:青年的莉拉莉拉仿佛活成了每个女孩梦寐以求的敢爱敢恨的样子,而莱娜则代表着现实中的大部分女孩,因为我们总能在她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怯懦和迎合。
莱娜厌恶自己的出身,她一直在逃离那个充满暴力、血腥的那不勒斯,逃离那些痛苦的期待和嘶吼的女人们。她通过疯狂地学习和阅读,通过婚姻帮助自己提升社会地位。后来又因种种原因,逃脱令她痛苦的婚姻,回到那不勒斯,回到充满创伤的故乡,渡过一段漫长复杂的时光后,又自己离开。
父母渐渐淡出生活,丈夫儿女成为是过客,直到最后自己孤身一人。这就是她充斥着着挣扎、孤独的一生。但她庆幸没有成为那些吸毒的女人,庆幸自己没有成为因过度肥胖而死在马路边的女人,庆幸她拥有了自己的选择,以及这些选择所带来的自我。
莉拉呢?她始终是人群里那个最夺目的女人,她头脑里总是涌现着各种奇思妙想,她勇敢、无畏、自信、刚硬,如果她生活在今天,运气好的话,或许能成为一位能力超群的政治家、思想家、艺术家或者企业家等等。但是,在那个时代,七十年代左右的那不勒斯,尽管她拥有超群的智慧,她的性格都将使她面对另一场命运悲剧。
社会和家庭无法给女性一个真正的庇护所,因为家庭的贫穷、男人的欺骗,莉拉陷入婚姻的泥淖。这样天资无比聪慧的女人,加上刚硬的性格,加上命运的坎坷,这巨大生命力与无情命运和生活激荡出的火花,会可想而知的精彩,又会无比的惨烈。
接下来,我将按照四部曲的先后顺序,粗浅地讲述莱娜和莉拉带给我的一些思考和体验。
1.
>>>《天才女友》揭示的女性困境<<<
一:力量的悬殊,历史的真相
我们从小就看着父亲打母亲。在成长的过程中,我们都认为其他人绝对不能碰我们,但是父母、未婚夫和丈夫,只要他们想,随时都可以给我们一巴掌,这是出于爱,或是为了教育我们,不断地教育我们。
那不勒斯的女人们,将生为女人的命运展现得淋漓尽致。这个充满暴力的街区,女人的命运恰好映照出历史另一面不为人知的真实面貌。
女性的昨天、今天与明天并不代表民族的过去、现在与未来,但却能揭示后者某些迄今为止仍讳莫如深的方面。
——《浮出历史地表》
女性的地位不是“一蹴而就”的,它与漫长的人类进化和社会演变有着紧密的联系。回溯到石器时代的食物生产,因为劳动力匮乏、农作劳动不必狩猎那样需要强大力气,所以“妇女能像男人一样熟练地使用斧子。那时候的妇女不但在农业方面,而且在农村诸新行业中也享有和男人同等的权利,妇女们不仅能种植当地的植物,还会用公共烤箱烤面包、织毛纺织品和棉织品,用麦桔编垫子和篮子,还会烧制做饭、储物的陶器。在一些特别的定居点中,妇女甚至享有比男性更高的地位,在小亚细亚发掘的一些绘画雕塑等遗址中,都显示出当时家庭等级最顶层是母亲,其次是女儿,再次是儿子,而父亲属于最下层。”(《全球通史》)
另一方面,当时的宗教也出现对土地女神即丰产女神——大地之母的崇拜,现今发现的许多故意夸大女性特点——乳房悬垂、大腿粗壮——的黏土雕像便可证实,原始社会对女性生育的崇拜,毕竟这是部落延续与繁荣的必要条件之一。
后来,随着生产力与生产方式的发展,随着犁、灌溉技术和诸如冶金术之类的新工艺出现,妇女地位在经济上的独立地位遭到破坏。因为新的农业要求人们照料拖重物的牲畜、砍伐树木、维护灌溉渠道、保养犁和其他农具,而这类繁重的工作不适合女人做。于是,妇女渐渐地不再是与男人平等的食物提供者,男人逐渐控制了新农业和产业,历史上第一次有了“男主外、女主内”的区分,并普遍认为女人的活儿没有男人的重要,自然也就认为她们是不太重要的性别——“第二性”。后来,男人们继而又渐渐获得国家内一些职权的垄断,男权社会机制逐渐确立起来。
这便是由力量悬殊带来的女性社会地位的转变。这从另一方面也揭示了历史发展的真相——
女性问题将重新说明整个人类曾以什么方式生存并正在如何生存。女性书写的并不是另外一部历史,而是一切已然成文的历史的无意识,是一切统治结构为了证明自身的天经地义、完美无缺而必然压抑、藏匿、掩盖和抹杀的东西。
《浮出历史地表》
莉拉和莱娜就身处在这历史的另一面,这里的女人呈现出男权压抑下的扭曲:她们在街上破口大骂,她们和男人讲着粗俗的段子,她们被生活压垮的双腿、胸部,她们被男人扔出窗外,她们大笑、嘶吼、痛苦、尖叫......
二:风平浪静之下的波涛汹涌
妻子这个身份好像让她被关在了玻璃容器中,就像是一条帆船在一个没人靠近的海域中航行,甚至可以说在没有海的地方扬帆。
除了明目张胆的暴力,还有许多连女性本身都难以察觉的困境,它们出现在一些不起眼的地方:出现在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肉体会给别人带来影响,甚至可以换取利益的时候;出现在因为爱人寄来的一本写给自己的诗集而快乐得发疯的时候,即使那是不明的爱意、无果的爱情;出现在看到来例假时被染污的裙子而不知所措的时候......不管是恐惧的、好奇的、疑惑的、欣喜雀跃的,都是女性独有的感受。当你在感受时,你无法知道自己已经陷入到由此带来的困境中。
但只有莉拉清楚地知道:这是危险。在男人夸赞你美时,只有她知道那是有目的的,要以这种虚荣为耻。她会坚定地冲上去,阻止威胁。所以她敢于把刀架在索拉拉兄弟(那不勒斯当时的黑社会头目)的脖子上,所以,她敢于离开斯特凡诺,离开束缚她的婚姻。
2.
>>>《新名字的故事》——真实的自我<<<
在阅读第二部《新名字的故事》时,读到莱娜为了逃离而疯狂学习的那段时间,也让我想要拼命读书学习。这是一股想要挣脱自身贫瘠的力量,也许正是来自与莱娜相似的对自己的厌恶感。但是,我对这股力量着迷。
后来,我才渐渐明白,莱娜知道戏剧、文学、政治,熟悉多种语言,能对时事、劳动中的各种人物作出周密准确的评价,但她似乎仍旧没有自己的想法。
当然,我有自己的长处,我很自律,记性好,能吃苦,我讨人喜欢,我学会了男性的语言和思维工具,我能赋予任何碎片化的事物以逻辑。
所以她一直依赖着莉拉那个疯狂的灵魂。而莉拉,虽然她很早就不再上学,婚姻也使她喘不过气,但她打破一层又一层禁锢,为了内心的自我,自私而疯狂地向前奔走,做着旁人看来无法理解的事。所以莉拉可以毫无忌惮地直面血腥与暴力,她呐喊着内心的喜恶,她丢弃安稳富贵的生活寻求一段无果的爱情。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我没能拥有尼诺,而莉拉能够拥有他。我不能追随那些真实的感情,我无法使自己打破陈规旧矩,我没有莉拉那么强烈的情感,她可以不顾一切去享受那一天一夜。我总是落在后面,总是在等待,而她总是去主动获取她想要的东西,让她充满激情的东西,她总是竭尽所能,根本就不害怕别人的鄙视、讥笑和唾骂,也不害怕挨打。
很多人热爱莉拉,认为她活出了独属于自己的人生。但我对她既爱又恨。我爱她的勇敢无畏,我爱她永远不减的创造力与生命力,但随之而来的破坏力又令我后退。或许,我比莱娜更无知?我把自己塞进了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的角落,以至于我会觉得莱娜的婚姻是幸福的,莉拉的婚姻也是幸福的,她们的反抗和愤怒,都没必要。
3.
>>>《离开的,留下的》——追寻自我的欲望<<<
《离开的,留下的》:离开的是莱娜,留下的是莉拉。留在街区的莉拉身体与心灵常常备受煎熬,莱娜虽然逃离,但她遭遇的坎坷也不胜其数。两个女人看似完全不同的生活轨迹,其背后所遭受的苦难却极其相似。
这一部中,莱娜为了情人尼诺离开了我们看似幸福美满的婚姻。像当初莉拉一样,为了一段无果的爱情放弃了稳定的生活。我读到很多对莱娜此举的评价,大多认为这看似疯狂无理的选择,是莱娜找到了自我的突破口,我们要为莱娜选择自己想要的、选择被蒙蔽已久的自我鼓掌。
可是,如果是这样,那被爱情包裹住的“自我”不是一个更可怕的东西么?
女性确实被历史藏匿了很久,女性的话语也是被他者改造过的话语,她是历史另一面不为人知的真相。但自五四运动以来,中国女性所获得的解放是空前的,到如今,女性的地位与价值,已经有了很大的提升,至少女性已经能够觉知自我的存在(且不管这个自我是否纯粹)。
回溯到觉知的源头,与莱娜为尼诺出走、莉拉为尼诺放弃婚姻相似,五四初期的文学作品,大都以“追求爱情”为女性解放的方式之一,以女性与爱人的出走,完成所谓女性的第一次解放。无可厚非,这是女性第一次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一个男人),是女性第一次看到自己。打着“爱”的名义出走。但出走后何去何从?女性再次落入历史的灰色地带,那些出走仅仅变成了“子”对“父”的抗议,女性只是成为反对封建旧社会的工具罢了。
历史走了一百多年,来到二十一世纪,女性出走后成为什么?回顾自己的成长历程,从小的文学、影视剧灌输给我们这些女孩们一个“婚纱梦”,要我们认为,婚礼是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时刻,但婚姻背后的真相,却无人告知我们。我们被灌以一种普世的审美观、择偶观,我们被各自价值和交易弄得眼花缭乱,我们被鼓励要成为更好的自己。这些观念,不正是被改写的话语么?我们一直孜孜不倦追求的爱与“我”,其实是被社会主导意识控制着的语言,这些看似从我们女人口中说出的、心里发出的,都是他者的。
“女性只是男性的一面,夏娃是亚当女性的部分。”
其实,不止女人本身,世上没有一个人是自由的,包括男人。他们追求的,也受社会、历史、经济所控制。他们的思想和欲望使他们没有半点自由。
自我也好,爱情也罢,都不过是历史与社会的产物,他们像一件件精美的商品,陈列在橱窗内,本质大同小异,外表却激发起男女心中形色的欲望。一旦有了欲望,我们就被牢牢套住。
或许,那些令我惧怕的,其实不是婚姻,不是爱情,不是生育,不是生为女人的优劣,而是人类共有的欲望。在书中,莉拉冲破规则的欲望,莱娜追求自我的欲望;在中国,萧红逃离原生家庭奔向萧军,又从萧军走向端木的欲望,这是一个近乎自我拯救的求生本能,没有好坏,它们各有意义,只不过却有点像叔本华的悲观主义:
欲望是痛苦之源,因为满足不了欲望,人会痛苦,满足了欲望,人又会产生新的、更高的欲望,还是会痛苦。如果人满足了全部欲望,而且没有产生新欲望,就会感到空虚与无聊。人生就像在痛苦和无聊之间不停摆动的钟表。
——《哲学家们都干了什么》
4.
>>>《失踪的孩子》——一个出走的女儿<<<
最后,莱娜和莉拉都来到了人生的暮年。于莱娜而言,这是一场自我的斗争,她看到了那个由不同选择堆砌起来的自己。
我想:我吃了多少苦,经历了多少事情啊!每一步都好像要跌倒了,但我都挺住了。我离开了城区,又回到那里,又成功地摆脱了那里。
终于,她直面自己的缺陷,接受出身,接受莉拉,完成自我的救赎,完成所谓的“一场为了提升社会地位的低俗斗争”。
她继续写作,她成为出版社的主编,即使她开始怀疑文字;她孤身一人,离开故乡,只能偶尔与女儿们团聚,但她能看到女儿们与自己的不同,明白了要如何看待这个社会以及社会磨练下的自我。
而莉拉,在失去女儿后,仿佛遗失了另一个自己,她唯一的渴望就是将自己删除。但她不会自杀,她用自己的方式反抗,她一直出走,去找她失踪的孩子,她重新走进图书馆,重新开始学习和写作。
“假如我能把自己删除了,我会更高兴的,我怎么可能会写作呢。自我删除是一种听起来很美的计划。”
她们在老年的时候,大都找到了与自己相处的方式,明白应该如何对待自己过往的一生。她们即使遭遇无数坎坷,但仍旧没有丢失自己,没有放弃生活。
如果说我通过莱娜和莉拉明白了女性的困境以及其背后的欲望的漫无边际,看到人类的局限和生物的本能,那么我也获得了与自己的和解,我学会原谅自己做过的所有选择,并承受其带来的好坏。是这些选择使我成为今天的自我,身为女儿、朋友、伴侣的自我。
我其实很难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想说什么,很多人觉得不可思议,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但的确如此。有那么多做出的选择,仔细分析,的确不像是我能独立做出的,反而是他、他们,是她、她们,甚至是一场演讲、一本书、一篇论文让我做出的。不能否认这些是帮助找到自我的途径,但难免我一度会觉得眼前世界纷乱不堪,纷乱至分不清自己与自己之外世界的界限。
但这些都是不可避免的,即使他们拥有超群的智力,卓越的情商,仍旧没有人能够真正独立做出自己的选择,我们被紧紧地与周遭的世界捆绑在一起,某一种文化的兴起、某一类商品的出现,甚至天气的改变,都能使我们的选择改变。因此,没有人能得到绝对的自由。
但是,没关系,这就是世界的真相。在这个世界里,我们都是出走的女儿。所以,在人生旅程中,接受真实的自我,直面欲望和无聊,直面历史真相,然后选择,完成这一场短暂的人生,完成身为女人的所有磨炼。
这个世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世界越来越属于她们,越来越不属于我了。但这样也好,最重要的是这些姑娘都很出色,她们没遇到任何我之前遇到的那些障碍。她们有自己的想法、需求和希望,有着自己的声音、自我意识和展现自我的方法,那是我想都不敢想的,很多人也都没那样的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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