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 ——鲁迅
原文：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
原文：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
原文：生命的泥委弃在地面上，不生乔木，只生野草，这是我的罪过。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夺取它的生存。当生存时，还是将遭践踏，将遭删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
原文：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原文：天地有如此静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天地即不如此静穆，我或者也将不能。
原文：他知道小粉红花的梦，秋后要有春；他也知道落叶的梦，春后还是秋。
原文：呜乎呜乎，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无地。
原文：然而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没。
原文：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我将向黑暗里彷徨于无地。
原文：我不布施，我无布施心，我但居布施者之上，给与烦腻，疑心，憎恶。
原文：我将得不到布施，得不到布施心；我将得到自居于布施之上者的烦腻，疑心，憎恶。我将用无所为和沉默求乞…… 我至少将得到虚无。
原文:不知何故兮——由她去罢。
原文：而其自身，则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而且较永久地悲悯。
原文 : 他们的前途，然而仇恨他们的现在。
原文：四面都是敌意，可悲悯的，可咒诅的。
原文：突然间，碎骨的大痛楚透到心髓了，他即沉酣于大欢喜和大悲悯中。
原文：钉杀了“人之子”的人们的身上，比钉杀了“神之子”的尤其血污，血腥。
原文：我的心分外地寂寞。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原文：我只得由我来肉搏这空虚中的暗夜了，纵使寻不到身外的青春，也总得自己来一掷我身中的迟暮。
原文：然而现在没有星和月光，没有僵坠的胡蝶以至笑的渺茫，爱的翔舞。然而青年们很平安。
原文 : 然而我的心很平安：没有爱憎，没有哀乐，也没有颜色和声音。
原文：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原文：无怨的恕，说谎罢了。
原文：水中的青天的底子，一切事物统在上面交错，织成一篇，永是生动，永是展开，我看不见这一篇的结束。
原文：现在我所见的故事清楚起来了，美丽，幽雅，有趣，而且光明。青天上面，有无数美的人和美的事，我一一看见，一一知道。
原文：不。我不愿看见他们心底的眼泪，不要他们为我的悲哀！
原文：上下四旁无不冰冷，青白。而一切青白冰上，却有红影无数，纠结如珊瑚网。我俯看脚下，有火焰在。
原文：我惭愧：我终于还不知道分别铜和银；还不知道分别布和绸；还不知道分别官和民；还不知道分别主和奴；还不知道……
原文：“曼陀罗花立即焦枯了。油一样沸；刀一样铦；火一样热；鬼众一样呻吟，一样宛转，至于都不暇记起失掉的好地狱。
原文：“……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原文：“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
原文：眷念与决绝，爱抚与复仇，养育与歼除，祝福与咒诅……。
原文：那么，你得说：‘啊呀！这孩子呵！您瞧！多么……。阿唷！哈哈！He he！He，hehehehe！’
原文：假使一个人的死亡，只是运动神经的废灭，而知觉还在，那就比全死了更可怕。
原文：然而终于也没有眼泪流下；只看见眼前仿佛有火花一闪，我于是坐了起来。
原文：在这样的境地里，谁也不闻战叫：太平。
原文：奴才总不过是寻人诉苦。
原文：有和这去年的模样相似的病叶的罢，但可惜我今年竟没有赏玩秋树的余闲。
原文：目前的造物主，还是一个怯弱者。
原文：暗暗地使人类受苦，却不敢使人类永远记得。
原文：设想，用废墟荒坟来衬托华 屋，用时光来冲淡苦痛和血痕；日日斟出一杯微甘的苦酒，不太少，不太多，以能微醉为度，递给人间，使饮者可以哭，可以歌，也如醒，也如醉，若有知，若无知，也欲死，也欲生。他必须使一切也欲生；他还没有灭尽人类的勇气。
原文：他屹立着，洞见一切已改和现有的废墟和荒坟，记得一切深广和久远的苦痛，正视一切重叠淤积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将生和未生。他看透了造化的把戏；他要起来使人类苏生，或者使人类灭尽，这些造物主的良民们。
原文：宛然目睹了“死”的袭来，但同时也深切地感着“生”的存在。
原文：也许有人死伤了罢，然而天下却似乎更显得太平。
原文：他们是绰约的，是纯真的，——阿，然而他们苦恼了，呻吟了，愤怒，而且终于粗暴了，我的可爱的青年们。
原文：这自然使人神往的罢，然而我总记得我活在人间。
原文：如果当真是一片沙漠，这虽然荒漠一点也还静肃；虽然寂寞一点也还会使你感觉苍茫。何至于像这样的混沌，这样的阴沉，而且这样的离奇变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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