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们家的所有孩子们被叫在一起,打算照一张合影,那天的气氛很奇怪,照相难道不是开心的事情吗?可是每个人都很沉默,我再高兴也不能表现的高兴,装着跟每一个大人一样沉重。虽然9岁的我无法装出多么沉重,只把挂在嘴角的笑容努力地隐藏好罢了。
后来,听我爸说,“老爷子要孩子们的照片。”当时爷爷在住院。不知过了多久,那个要我们合影的爷爷,从医院回家了,家里的所有的孩子,又被通知挨个被叫进去,那是爷爷躺着的卧房。每个孩子待几分钟,我是中间进去的,虚着眼睛进去,努力不看他的脸,当然更看不到他的目光。那是小时候记忆最恐怖的镜头,爷爷没说话,真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屋子也没有任何一种颜色,甚至也没有任何一件物品。可能太怕了,被告知可以离开的时候,我虚着眼睛走在阳光下的时候,才长舒了一口气。
不久之后我又回到了姥姥家,有一天舅舅接我放学的路上,停下来,停了好久,要说话,却说不出来,不说也不走,最后,他幽幽吐出一句话,“你爷爷走了。”我当时想,嗨,原来是这件事。他想安慰我,在漫长的等待中,我倒想安慰沉重的舅舅,但是好像不合适,走的是我爷爷呀。我既不能表现的太开心,也很难表现出来难过。总之,那一面是最后一面。
记忆中,爸爸姑姑叔叔总是指责爷爷,爷爷是被宠坏的公子哥,看戏、酗酒、大手大脚,他总是睡在戏园子里,总是喝的酩酊大醉,在家的时候,也总是一个人喝闷酒,导致小时候我总要担任一个任务,就是藏爷爷的酒盅和酒。奶奶说不给,爷爷说给,到底给不给真是难坏了我。爷爷喝醉了会摔跤,我最害怕的人就是爷爷,他会摔得满脸都是血,每次看到他的血,他都会不好意思,姑姑爸爸奶奶都会更加严厉的指责他。
可是,今天,我能懂了,他是太痛了。太痛太痛了。一个懦弱的老男人无法排解痛苦的逃避选择而已。在亲生女儿死去的8年后,他终于解脱了。
后来,长大的我经常在奶奶家翻箱倒柜,那个柜子好高好大,每次都翻不完,每次都不记得上次哪里翻过了哪里没有翻过,再次翻箱倒柜的过程中,我看到了一张4K大小的遗像,好像总有几次能碰到这张遗像,每次都要魂飞魄散。
爷爷不宠我,但是也很疼我,只要送我上学,就会买最贵的雪糕,并告诉我千万不能告诉爸爸妈妈。爷爷特别会吃,每年都会请很多好朋友,妈妈说爷爷乐善好施,豁然宽厚,可是我觉得她不懂。爸爸姑姑奶奶都不懂他。
那是我唯一经历的生死。确定地说,我是个从未见过生死的人,我没有见证任何一位长辈的离去,都是他们的所有后事处理完毕才告诉我,父母为什么要瞒着我,理由是不想我路途劳累,也不想让我伤心。谁知道呢?!好在我家还有一位老太太,马上冲百了,谁说年纪轻轻离去就是悲伤,百岁老人的离世就是喜丧呢?
我对生死就是这样没有受到任何切身的教育。直到就在刚刚,一个200斤的大男人垂直仰摔到地上,后脑勺着地,声音如一棵大树那么沉闷。立即躲开的人不止我,所有的路人都躲开了。他躺在地上紧闭双眼。我想,不会真的就目击一个生命的终结吧,虽然第一时间躲开了,但是那毕竟是人,人们开始找警察,打电话。
男人过了许久睁开眼睛,手指微微颤动,他能动的只有眼睛和手指了,我看到他的手指从蜷缩到张开,再到想要撑地。众目睽睽之下,这个大树一样的男人,努力地想站起来,但是他什么都做不了,这是某一个家庭的大树,看服饰面容感觉他很辛苦很劳累。
我们见惯了生命各式的龇牙咧嘴,以为每个生命都活蹦乱跳,其实不是,生命的脆弱就在那着地的1秒,像一棵树,被连根拔起,轰然倒地。
意外随时发生,那些刻在记忆中的暗调,被这个鲜活生命的求生的挣挣扎,拖拽,稀释,人应该小心翼翼地活着,不自大,不骄纵,不责备。感恩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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