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赵时玉今年四十二岁，人到中年，身体大不如从前，难免失眠多梦。
最近他常常梦到他那早死的妈，孤单一人，站在他面前，用一种痛心疾首的眼神看着他。他试图跟她说话，她只摇头不语。
他往往半夜惊醒，心里沉甸甸的，再也睡不着。
到底有什么放不下的呢？得不到答案，赵时玉反思自己，事业有成，家庭幸福，没什么不好啊？
他百思不解，听说城南有个算命先生特灵验，趁周六无事，起了个大早，赶过去求助。
真热闹哇！不过七点，已经有二十几人在门口排队了。
才发现在这个世界上饱受困扰的人不只是自己。
算命先生眼神悠远深邃，衰老瘦弱的皮囊之下似乎颇具智慧，洞悉人性，向他求助的人的挣扎怀疑，都能得到答案，获得慰藉。
赵时玉以虔诚的心态向他讲述了自己的梦境，他没有想过这个小城并没有多少秘密。
对老人家来说，除了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还有更重要的事吗？
他恍然大悟，是啊！赵家三代单传，到了他结婚生子的年纪，国家实行计划生育，他又是公务员，第一胎生了个女儿后，就不能再生了。他本来是不在意的，这些年一家三口过得很好。
可老人都来托梦了，他想想又发愁，再生一个？首先工作保不住，自己和老婆年纪大了，也不符合优生优育条件。
他还怕没等儿子长大，自己就老了。娶妻生子，成家立业，没有自己的扶持，要多走多少弯路。
然而没有选择。传宗接代，是他生为赵家男儿的使命和责任，他不能让赵家在他这里断了根。
2
赵时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以前不觉得，现在么，回顾过去的经历，确实乏善可陈。他开始觉得他的生活就像一潭死水，波澜不惊，看不到未来。
这些事情他并没有告诉老婆，她是家庭主妇，一向唯他命是从。
他睁着眼睛，看着墙上的挂钟走过了十二点，终于一咬牙爬起来，连夜写起了辞职信。第二天早上开完早会，他觑了个空闲无人注意的时间，来到局长办公室，把辞职信递到局长面前。
局长看了他半响，才接过来：“真的想好了，你这一走，就相当于这二十年白干了。能坐到这个位置，也不容易。”
赵时玉点头：“想好了。”他的辞职信里当然不可能写为了传递香火，要去生儿子。他只是写想去创业经商，这年头多的是人这么干，他并不突出。
局长摇头叹息道：“那真是太可惜了，你是知道的，我一直很器重你。我后年退休，本来打算让你接替我的位置……”
赵时玉坚持道：“现在的生活一眼看的到头，我想去外面更广阔的天地奋斗一番事业。”
局长没有再挽留他，还鼓励他：“难得有梦想，还愿意去努力拼搏的人，既然选定了目标，那就大胆去干吧。”
接下来就是办各种交接手续。然后在同事异样不解的目光里，他收拾好东西，快步离开。
3
为了躲避计生办的工作人员，搬家是必须的，还得预防熟人举报，索性就走远点。
赵时玉把自己家的住房出租给外地来打工的人，把女儿送到农村大姐家照看着，她现在念中学，可以去学校住宿，也不用大人操太多心。
同事亲戚朋友询问的时候，他统一用朋友邀请他去南方创业作答，还专门举办了一场告别宴会，发下宏愿：不功成名就不回来。
至于内心的真实想法，真正原因，对任何人都没有说，包括老婆。
打包好行李，和老婆坐上了南下广东深圳的火车。听说，那里比较自由，管的不严，对他们来说足够方便。
从火车站走出来，天气正好，阳光明媚耀眼，照在人身上，就好像给人镀上了一层金光。
赵时玉四处张望，和北方老家就是不一样啊。崭新的世界，连火车站都高大气派，活力四射。人真多啊！仿佛每个人都有目标，形色匆匆，步伐矫捷，到处是欣欣向荣的新气象。
赵时玉早早就联系上了一位早几年辞职下海，南下经商的要好同事，请他帮忙租房。在他的带领下，走进深圳的城中村，一边听着天南地北的口音，一边注意着脚下的污水坑。房子密密麻麻，暗无天日得仿佛他的眼睛失了明。
赵时玉心情有些沉重，这是他以前不曾了解的另一个世界。他有些怀疑，他能在这里获得新生吗？
同事安慰他：创业初期吃苦受累是必然的，慢慢就好了。
给他讲自己的经历。
慢慢的他知道了，哪有遍地黄金？同事来了六年，从最初的摆地摊卖碟片，卖服装，到现在有了三家专门批发碟片的店面，还和人合伙建了个小服装厂，靠的是起早贪黑，一点一点的积累资金和人脉。
同事是个很有规划的人，前年初初稳定下来，不再东奔西走之后，就把老婆儿子接过来，老婆可以帮自己的忙，儿子托关系送进重点中学，争取大学考到国外去。
再下一步就是买房，把户口迁来，在这片土地上扎下根，就可以稍微歇一口气了。
他告诉赵时玉：这里吧，做小商贩，小生意是很容易的，想做点有意义，有发展前途的大生意，需要本钱，需要门路。可以先做点小生意，关键是想好做什么。
原来人生还可以这样过。是啊，无论做什么，付出总有回报。他有些激动，那些心怀梦想来淘金的人，从此多了自己。
4
和房东见面，签订了一年的租房合同，在深圳就算有了稳定的住处。赵时玉算了算自己的积蓄，思虑能做点什么，才不至于坐吃山空。
这么多人，都要吃饭吧。老婆有一手好厨艺，开间小饭馆的话，老婆做厨师，自己打杂做店里其他的事。慢慢发展壮大，将来开大饭店也不错。
开个小饭馆，自营自收，最重要的是自由，方便安排出更多的时间完成造人计划。
赵时玉考察了几天，发现城中村的小饭馆特点明显：小，往往一间门脸，几张桌子；快，每个人都忙着挣钱，吃饭如打仗，风卷残云；齐，菜品口味多样。由于天南地北的人都有，饭菜天南地北都要涉及，米面饺子数量足足的，质量嘛，就不需要讲究太多，多放调料，味道就不会差了。
这很简单嘛，他去书店买了一本家常食谱，研究了两天就可以上手了。
这里确实是一个生活便利的地方，想要的一切都可以在这里得到解决。他只觉得每天都很忙，不再有有时间走出去看看亲朋故友，大好河山。
简单快捷的小医院，查性别，做人流，只需要半天时间。两年里，赵时玉带着他老婆在这里连续流掉两个女胎。医生提出了警告，还得慢慢来，怀孕不能太频繁，要有时间养好身体。少年夫妻老来伴，老婆高龄连续怀孕，身体就快承受不住，他不是不心疼。
年纪大了，做什么都力不从心。洗碗的碱水泡的双手惨白，几天脱一层皮；搬袋米也能闪了腰。
一日三餐忙活下来，疲累得只想倒头就睡；烟酒不离，不过一年就迅速肥胖起来。
更多的还是精神上的苦闷，再也没有看报喝茶，悠闲聊天的时间；再也没有针砭时弊，指点江山的豪迈。
生活如一潭腐烂不堪的死水，曾经那个充满野心，积极进取的赵时玉渐渐远离，慢慢变得模糊不清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也开始犹疑：又没有皇位要继承，为什么非得生儿子？走在一起，说是儿子，更像祖孙，丢不丢人？
为什么要放弃安逸的生活到处奔波？为什么要困在这暗不见天日的城中村里苟且偷生？为什么自己会落到这步田地？
他在极度苦闷的时候也会扪心自问。
可是，他已经付出了这么多，现在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到了这个地步，他已经苦不堪言，除了硬起头皮往前走，别无他法。
5
第五个年头，老婆终于又怀孕了，赵时玉陪着她去医院检查，递上一封厚厚的红包后，他得到了满意的答案：是个男胎。
他一瞬间就红了眼眶，是喜极而泣，是终于如愿以偿的久旱甘霖，等到泪珠滴到下巴，他才抬起右手，一把抹去，紧紧攥在手心，舍不得让它干掉。
因为在意，赵时玉丢下生意，每天寸步不离的陪在老婆身边。钱花掉还可以再赚，他现在全部的心力都在这个孩子身上，就如一个赌徒的心理，孤注一掷，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十月怀胎，漫长的等待，期待，煎熬，疲累，他一一体会。临到分娩，他更是紧张到坐卧不安，每天仔细思索准备工作是否到位。他甚至借了一辆小汽车，老婆发动的第一时间就往医院送。
进了产房，就没他什么事了，耐心等着吧。医生对他说。他不时抬起手腕，想看看时间，一看手上面什么都没有，又恍惚记起走得匆忙，忘了戴手表。他懊悔不已，不能掌握时间，他极度没有安全感。
赵时玉在产房门口坐了又站，站了又坐，紧闭的门始终未开。时间仿佛停止了，他的满心期待快被焦虑淹没。
终于，门开了。护士抱出来，红皮皱巴，小小的一团，两腿间的一丁雀儿真实存在，在那里象征着添丁进口。
“是个儿子。”“是个儿子。”“是个儿子。”医生，护士，喜气洋洋，围着他。都这样说，那准没错了。
听着响亮的婴儿啼哭声，那一刻，赵时玉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慢慢靠在墙上，半闭着眼睛，终于满足的笑了起来。春风从敞开的窗户外面吹进来，吹进了他的心里，那潭腐烂不堪的死水微起波澜，正在迎接新生命的到来。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