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走在冷风静静吹拂的河堤上,寂静的冬季,嘴里呼出的气似乎团团包住了他的下巴,让那年老的胡渣看起来不是那么扎人,他两手插在衣兜里,痴痴地向前走着。
我们顺着河的流向走去,那件立领的衣服让他的下颚看起来十分奇怪,那沿着下巴展开的线条在那里勇敢地转了一个夸张的角度,然后直直延伸到了耳朵背后,丝毫没有留下书生秀才般优美弧度下颚的说法,他的眼睛始终盯着大河流向的远方,厚厚的眉毛带着抹不掉的汗渍,我们行动缓慢,地上的影子越来越长,到最后河堤上只剩下两片辨别不出人形的黑影和让人觉得极其不适的残红余晖,大河上也洋洋洒洒染上血迹。
像是水手听到了海妖塞壬绝美的歌声,我眼前这个男人正不顾严寒一步一步沿着无止尽的河堤走下去,他或许迷失在了眼前的景色里,又或许是自己的记忆。
我一次又一次央求我们就此打住,转身回去,似乎是歌声过于动听,他并没有搭理我,我原以为再往前去都是一样的景色,迟早会天黑,下起大雨,到时候只会狂风大作,大浪打在河堤上排山倒海,我们就不得不躲着四溅的水花,跳着步子避开地面上的积水,朝最近的一处光亮狂奔而去。
天地原还有一丝丝光明的时候他终于开口说话了,他停下了脚步,张口说到:“你看到了那片枯萎的树叶了吗,”说着顺手指了过去,显得很有信心,“我一直走了这么久,想看一看它会不会被吹到河里去,结果却被压到了一块石头下面,好呀,在石头下面是安全的。”我极力张大眼睛去看远处,隐隐约约石头下面摇曳着的似乎是他讲的那片树叶,“它好像是在挣脱石头重压的束缚啊,我想,它快要撕掉自己的一部分随风逃走了。”“不会的,”他拔腿跑了起来,“我去再找几块更大的石头把它压牢。”我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当我走到他跟前时,他已经满意地看着那片树叶一动不动地臣服在千万倍它的重量的石头身下,“哈哈,我们回去吧。”即使太阳消失在了西边的地平线上,天地间的光明还是会短暂地拖延一下黑暗登场的时间,不过约莫十多分钟,夜幕就绝情地藏起了所有他认为归他所有的东西,连同他自己,在接下来的一晚,上演亘古不变的哲学小游戏。
出于报复的心理,又或是朋友好意的提醒,在我们快要接近城里灯火的时候,我张开了自己的臭嘴:“那些石头,我说,它们不够重,我是说他们终究会被大风吹翻,或者被大浪打翻个儿,你留不住那片树叶,干枯脆弱的树叶最终还是会被自己撕碎,你所做的不过是在沙漠里保护一块你修建的沙堡,你所做的不过是在大海上帮助一条腐朽漏水的老船,徒劳,不过是徒劳罢了。
他严肃地瞪着我,看起来是生气了,“你要尽量让事物保持完整,虽然一切都在慢慢地毁灭,但是一定要好好地留住它们啊,你我都将化为尘土,然而我们存在的这段时间却显而易见得有趣和美丽呀,保护一件再也不会重样的东西难道不重要吗?”
我哑口无言,沉默意味着认同,我们紧接着便消失在了小镇旋转的灯光里……
多年后我旅行在外,大海上飘扬着几缕写意的云烟,蓝天阔海溢出眼眶,海天相接的地方明显能看出颜色的变化,那条线远居天边,如此完美,让人开始怀疑它的真实。“那里的大海确实连着天空,华彩倾泻到深海里,卷起的浪花也不会落下,就如同肚脐、一块凹透镜、大个儿的留声机,没有流逝,你甚至能在快靠近它的时候听到时间凝固的声音。”老船长咬着烟头说道,表情却像个布道的修士:“天使在那里嬉戏,众神在那里静养,只有受邀请之人能够到达,一切偷渡的企图都是妄为。
船长的话如同故乡的童谣,让我陶醉在自己的想象和凉爽的海风里,我一直在船头倾听到很晚,倾听不知道有几朵浪花、几片云朵,倾听蓝天上月亮白色的印子,倾听璀璨的灯火和满席盛装的嘉宾。杯酒交错间过去河堤上发生的事模糊地出现在我脑海中,于是我美滋滋地微笑着回忆起来,可是无论怎么想,我都再也无法记起后来那位朋友说了什么,我想一定是酒精的原因,便更加放肆地喝开了。
舞台上,乐队忘情地演出,轻快的曲子一首接一首,不时有喝彩声和口哨声,二楼的看台上不知哪位风流的女士甚至抛下一条自己的丝巾,全场又是一阵呼喊声,笑声。又是一曲让人愉快的小调,歌词大概讲的是‘我’在小镇见到美丽的女孩,后来就再也没有遇见”“嘉令诚意,自贻伊戚”大家这么唱到,真是令人伤心啊,让人想起美好的逝去的时光,让人苦恼啊,无法停止哀伤。
当我快要恍惚起来的时候,巨大邮轮也跟着摇晃起来。我站起来想试试自己的平衡,果然,我喝得太多了,沿着餐桌走了没几步,就不得不一只手撑在桌面上,又一阵晕厥袭来,锦绣的桌布被我一把攥在手里,桌上顿时就起了风浪,勺子刀叉掉了一地,还摔碎了不少瓷碗。在座的宾客都用苍白的脸看着我,似乎我打碎的是什么名贵的餐具,值得他们伤心好一阵子,有些人慌乱得都开始收拾起他们带来的香烟和香槟,一个个提着包往门外走去,灯光也因为他们的离去开始有些闪烁不安。
开始有人在大厅里愤怒地叫喊,一声之下在场的人都乱作一团,他们像一群听到枪声的猴子,一齐向出口拥去,许多盘子也被他们挤到桌下去,‘哈哈,这下打坏东西的可不止我一个了’我心里这么想,有个傻子从看台往下跳竟然挂在了吊灯上,吊灯带着他一起摔落,看起来真是伤得不轻。我旋转着,尽量保持着平衡,视野所到之处尽是逃窜的人,他们驼着背加上黑色的西装跑起来更像是沿着岩壁行走的蝙蝠。一时间大厅遍地狼藉,凌乱不堪,大提琴也倒在地上,碎玻璃、碎纸巾、沿着瓶口流出的红酒、掉落的玫瑰花。
我痴笑着找到一处干净的座位,径直取过了桌上未起塞的香槟,抱着酒瓶和一大盘生蚝吹着口哨朝门外走去。走廊上长出了黑色的触手将我盘中的生蚝卷去,我抄起酒瓶就是一击,那触手便被我打得粉碎,我继续向甲板走去,大口喝着诱人的香槟,洋洋得意,得胜归来,我要去告诉人们我击败黑色触手的事情。
我出现在了甲板上,人们全都聚集在这里,船员们在表演大战海怪的戏剧,观众们都坐在船尾欣赏。船员们挥舞着巨剑,斩断每一根海怪的触手,腥臭的鲜血溅满地,有的船员被重重得拍倒在地,有个矮小的船员飞快地奔跑着,自如地躲避触手的每次攻击,显得机灵又勇敢;那个粗壮的大个子手里紧紧抓住同他一样粗壮的航绳,两个手臂不住地颤抖,涨红了脸。船长担任了重要角色,他穿着制服站在甲板中央,冷静地指挥着,他的吼叫如同草原上的雄狮,如同山林里的棕熊,他按住自己的水手帽,像一座小山,凶猛的海怪在他面前也退缩了,船员们在他的指挥下分工合作,眼看海怪就要被战胜,它却又长出更多爪牙,“这片海域似乎不太欢迎我们啊!”船长大声念到他的台词,突然海怪一个奇袭,从背后打翻了船长,观众们尖叫起来,有些妇女甚至流下激动的眼泪,这场表演真是生动啊,那些观看演出的绅士个个都瞪大眼珠,额头上布满汗珠,攥紧了手杖。
这时船身周围黑色的幕布里升起了通天的高墙,黑色的遮蔽月亮与云朵的高墙最先攻击轮船的侧弦,高墙压了过来,盖住了轮船最高的位置,旗杆也被折断,砰!如同千万门巨炮一齐鸣响,轮船剧烈地震颤起来,甲板倾倒向一边,天空中下起了碎石雨,渣滓肆意地割开船员们的皮肤,巨大的带着锋利切口的岩石从天而降,深深地插进了船身,噼里啪啦,甲板上碎石子响个不停,航船的另一面,海怪正试图爬上倾斜的甲板,它有好几条触手已经放稳了,犀利的嚎叫如同用餐前每个人都会哼哼几句的小提琴曲。在接下来的几次撞击中,好几名船员都被击伤,船尾已经有人绝望地跳入了深海,也有被巨大冲击撞落到海水里的,也有哭喊着被卷入海怪的肚子里的。戏剧的高潮一直表演下去,演员们不辞辛苦,忘情演绎,仿佛整场演出没有终结的时刻。在猛烈的摇晃和酒精的帮助下,我终于一屁股坐到甲板上,制止了我的双脚不由自主地走来走去,我大口大口地向我的胃里灌着酒,这场演出牢牢地吸引住了我,每个细节都显得真实无比,船员们流出的鲜血、倒在地上停止呼吸的人、碎裂的木板和损坏的围栏。
演出正是精彩,这时偏有讨厌的家伙跑来扫兴,一个年青的船员突然从服装室跑出来,他脸色苍白,呆滞的眼神和颤抖的嘴唇说明了一切,这家伙一定收到了一封来自家里述尽不幸的信,他大声喊着:“船舱进水了!船舱进水了!”这话实在让人懊恼,这点小事一定要打断这无与伦比的表演吗?船员们都看向船长,看他怎么惩罚这个冒失的小子,可是船长正在扮演受伤晕厥的船长,不能就这么站起身来,否则表演就不再真实了,戏剧排练了太多次,船长一定不想在它的首演上就闹出这么滑稽的笑话,他努力地克制着自己,让人看不出他其实是清醒的,脑子里飞快地想着该怎么办,可是等了好长一会儿船长也想不出办法,大家都呆住了。
看到这里我只好勉为其难帮帮船长化解这场尴尬,我靠着酒瓶撑起身子来,走到那位船员面前,高声宣布到由我去解决这个麻烦,好在这小子也识相,没有继续说疯话,甲板上的演出才得以恢复。
这时大船又重新摇晃起来,海浪从海里升起一直连接到天空,然后迅速地向轮船靠过来,船行驶在海浪筑成的隧道里,失去了天空,头顶一块透明的玉石正疯狂地向一边生长着,接着甲板的上空下起了暴雨,雨柱倾注而下,海底的怨灵也跟着呼号起来,在雨水中每一个人的痛苦都减少了削弱了,人们忙着在雨水滑过脸颊前大口地呼吸,他们跪倒着、侧卧着、蜷缩着,没有在祈祷,紧接着甲板慢慢地向一边倾斜过去,在那倾斜的角度到最大的时候,多少人都顺着积水滑向侧弦,随着最后一声呼救沉没在海底,暴风雨停止了,轮船迎接了最后一片大浪,然后就静静地荡漾在了月光之下。幸存的人缓缓从甲板上站立起来,顺着月光照来的方向看过去,他们痴痴地看过去,像是听见了歌声,他们迷失在了波光粼粼一望无尽的景色里,他们在疑惑自己为什么会活下来,他们很远很远地看过去,大海上什么也没有。
我平躺在河床,有时平静地向水面的世界望去,所见的都是模糊的,波动的树枝和泛着涟漪的人体,云朵则是最急躁的那一个。一切似乎都是流淌着的,颜色和形状也不再重要,有时雨天,水面极其地混乱,我只能看见大片的色块,那些或许是雨衣或是雨伞的东西,光线穿过不断变化的透镜,在我眼里聚合又分散,然后快速地消失,只有河堤不断改变却一直在那里。有时晴天,我能分辨出每条直线,偶尔滚落河中的石块还能让画面更加活泼,我能观察到水珠脱离属于它的河水,变作向我抛来的气泡,缓缓地掉向河面,而沉没在空气中的水珠则快速地浮上水面,你甚至能在水里感受到那一刻河水增添的快乐与寂寞。
河水连接着大海,我被大海冲刷至此,平静地躺在河床上,那天我化作轮船缺失的那块木板,封堵住了倒灌的海水,然而还是没能阻止轮船的倾覆,它不可避免地在暴风雨中解体,我在海中腐朽,漫无目的地冲刷至此。
那天有两个人从河堤上走过去,夕阳使得水面上第一次全是一种颜色,鲜红的两个人有着黑色的命运,他们互相倾诉着什么,我突然间十分感动,我是否尽了一切努力去保护事物完整的美丽?那天朋友还说道:“我们在慢慢地毁灭前,平静又忧伤,哀叹自己的不幸,却也一定珍惜、自卑,美丽的是徒劳的过程,腐烂死去的我们确保了世界的完整。”
作者:柿子川川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