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哥。
这听起来是个快乐的开头。
开头不用猜,因为我一出生,他已经在了。
结尾也不用猜。虽然还远没到故事结束的年纪,但结尾似已清晰可见。
像我哥这样的人,他的人生,实在,实在太容易看清了。
他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问出这个问题的我,也感到茫然。
上周末,爸妈和哥一家来我这儿玩。走了之后,我对老公大肆吐槽侄子没有教育好。
老公说,看看他爸妈,也就知道很难教育好了。
我不死心,说不是还有我妈吗。
老公说,看看你哥,就知道你妈也教育不好。
我说你这是在侮辱我。
老公说,你和我一样,靠的是自我成长,不是家庭教育。
我讪讪无话可答。
我对我哥小时候的印象,也不甚清晰了。最早,他还很小的时候,长辈们也是视其聪明,寄予厚望的。
他小时候最广为流传的故事,是一岁多的时候,凭一己之力挣脱了当兵的舅舅的怀抱,以迅雷之势在大街上公然抢走了一个三岁小朋友手中的吃食。
果决,胆大。这两样在他一岁时就已冒头的优秀品质,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他少年时已荡然无存。
我记事起,我哥就上小学了。从那时起,他的人生开始走下坡路。
哪有人的人生从小学开始就走了下坡的?我哥做到了。
起初,他还是个不用多努力就能混个上游的学生,哦这话说得不对,在我哥的整个人生中,都不知道努力二字是何含义。
这样说吧,靠着爸妈遗传的不太差的智商,他混在了上游。后来,年级越高,他愈往下游混。到初中的时候,他已稳稳待在了中下游。
我哥最大的特点,便是懒。最大的爱好,便是看电视。这两点,从他会看电视起,一直到现在,是他人生中坚持做到的唯二的两件事。
在他初中的时候,我爸生了一场痢疾,那时我上小学,被接到舅舅家住了两周。我哥和另外一个表哥在家住。事后才知道,那段时间他俩每晚看电视,直看到电视台下班。
在那个满街小混混横行的年代,我曾多次遭到骚扰,然而我哥也没有学坏。
因为他没有朋友,也不爱跟别人玩。既胆小又怕事。这在那时候,是个让我妈挺欣慰的优点。
再后来,不出意外地,他没有考上高中,爸妈花了当时几个月的工资,交高价把他送到了高中。
我上高中之后,因我的学校开放式管理,我便偶尔周末的时候,买点吃的去看他。
他生日的时候,我订了蛋糕拎过去。他隔着学校的铁门看着我,既没有欣喜,也没有恼怒。
他说,你有钱的话,给我十块钱?
我真的给他钱,他还是没有要,说是开玩笑。还在学校门口请我吃了饭,酸菜炒肥肠。
再后来,又不出意料的,他考不上大学,念了个给钱就能上的大专。在宜昌。那三年,没人知道他经历了什么。
总之结果是,三年过去,他没有修满学分,拿不到毕业证,于是干脆消失了。
消失了。一整个冬天,音讯全无。
我对那段时间最深刻的记忆,是我妈每周六来学校接我出去吃饭时,一边看着我吃饭,一边抹眼泪。我心里不由生出了几分怨怼,对无用的亲哥,和无力的亲妈。
现在想来,或许也包括了一个无力的我自己。
再后来,家里派了舅舅去他的学校找他,终于把他找了回来。他好好活着,只是拿不到毕业证,找不到工作,无脸见人。
大概两年前,他才告诉我,那段时间,他没有朋友,没有地方住,甚至睡过桥洞。
这算是吃苦吗?在我看来,自然是算的。然而他吃得了这苦,却无力承受任何付出的苦。
回家以后,家里亲戚给他安排了许多工作,最长的两份工作,一是在大连,表哥在自己做工程师的工厂里给他找了份工作,那几年,大概是他人生最快乐的几年。大三的时候我去大连找他,他带着我玩了几天,请我吃饭,还给我抓了一个娃娃,颇有些当哥的样子。第二份,便是在老家,舅舅朋友开的广告公司里做活,这份活最大的特点,就是大部分时间没有活。
这两份工作以外,他还做过很多工作,要么他受不了工作,要么工作受不了他。很快便惨淡收场。
我曾经试图扭转他的人生。我某天很偶然的,看到了他高中时写的日记,吃惊他竟然还有几分文笔。于是我给他买了教师资格证的书,鼓励他去考老师,其时在我们那里,一个专科生谋一个教师的工作并不算太难。
没多久,我放弃了。原因自不必说。从此以后,我便再也没有生出过这样的念想。
爸妈抱着所有农村人统一的想法:男人嘛,结了婚,生了孩子,自然就好了,有责任心事业心了。
于是给他张罗着结了婚。对方必然是个农村姑娘。在城里有房子这一点,足够一个农村姑娘失足了。
刚结婚那两年,两个人磕磕绊绊,我好几次隔着几千公里电话调停他们的家庭秩序。
后来生了孩子,还真好了些。新生命的出现,于他也是件十分新奇且好玩的事,尤其是这个新生命还无限倚赖他。
时间再拉长些,到了现在,无论是妻子的陪伴,还是孩子的出现,对他来说,都不新鲜了。比起有趣,更像是负累。
他只想躺着,看电视,看到地老天荒。饿了有珍馐,困了有暖床。这世间的任何事,任何人,都不要来打扰他。
凭良心说,在我哥这里,我算是最被优待的人。
以他的脑容量,他不会主动为我做什么,但每当我使唤他,他都接受。小时候夜里跑到街那头给我买雪糕,如今出门我让他替我背包,他也照背。不知是否因为我很少在家的缘故,我若使唤他给我添茶倒水,他必不会像对他老婆那样拿眼横我。
他还是很多年前的他,我却不是那时的我了。
我放弃了为改变他的人生所做的一切努力。我开始以冷眼,静静看着,他即将到来的,不出所料不会太幸福的晚年。
大概在两年前,我悟到一点,是不是人生对他来说太沉重了?所有的能够让你与人生对抗的东西,学习,付出,责任,勤劳,爱和被爱,本就很难。有没有可能就是有这样一些人,他们实是没有承受这些东西的能力?
在我初想到这个可能性的时候,我有些释然。如果他的命运已注定,那我便无需再付出任何努力了。
但这一次,我意识到一个更严重的事实,他储存在我这里的亲情已经消耗殆尽了。我无法与他对话,失去交流,就失去了补给的可能。
从此他在我这里,就只是一个符号了。
我花了半小时,同我妈商议了家里房产的归属,以及他离婚与不离婚两种情况下,如何给他养老,如何安置他的孩子。
我能做的便只有这些了。旁的,我做不了,也不再想做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