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家前面住着房份挺近的大爷家。他家低矮阴暗的草房子,扯着蜘蛛网的窗户,从窗户里看不真切的室内家具,都充满神秘感,和阴森森的压迫感。更可怕的是,经常从低矮的房间里传出一个男人狼一样的哀嚎,让人直起鸡皮疙瘩。娘说:“你千万不要到前院玩。”我问为什么?娘神秘兮兮地说:“前面有疯子。他专门抓调皮的孩子。”我更害怕了,好几岁了都没敢独自一人去前院玩。
我八岁那年,小伙伴红兵怂恿我一起去前院偷打核桃。他说,只要准备足够多的石块,用力扔到树杈上,就能打到核桃。我说:“不能去啊,那里有疯子!”
可他坚持去。他说,疯子被关在屋子里,根本没危险;我们可以打了核桃就跑,疯子不会追人的。听了他的话,我俩小心翼翼摸到前院。那天真的好巧,前院大门洞开。刚进大门的院子里,一棵枝繁叶茂的核桃,树上青色的核桃果实累累。那时正是秋季,核桃成熟的季节。那是四十年前,农村非常贫困,我们肚子里没有一点油水,零食什么的根本没听说过。这棵树上的核桃,可把我俩馋死了!
我们顾不上院里住着疯子,用上衣大襟兜着一堆石子,偷偷躲到树下。看看屋里乌漆麻黑的,好像没有人,我们胆子大起来。他对我使个眼色,我们一起站起身,用力向看中的有核桃的树枝砸石头。石头和核桃“刷刷”相跟着掉落地面,一起掉下来的还有被砸断的树枝树叶。
我们砸的正起劲呢,忽然听到屋内传来男人一声尖锐的断喝:“是谁?干嘛?”
接着,一个小个子,身材干瘦,脸色病态苍白的男人冲出屋门。红兵大喊一声:“疯子来啦!”他兔子一样逃跑了。
我吓得呆愣在原地,一股滚烫的热流竟然顺着双腿流下,流进鞋子里——哎呀,悲催的,我尿了裤子。
疯子一溜小跑冲过来,伸手抓住我的领子,冲我龇着牙笑。他的笑容有些扭曲。我没命地大哭起来。这时,屋里一拧一拧出来一个干枯的老太太。这老太太我见过几面,知道给她叫大娘。她急忙捏着三寸金莲的小脚走过来,边走边警告疯子:“小柯,你别吓坏妹妹!她是你后院的妹妹啊!”
原来疯子叫小柯。当时他二十多岁,听说已经被关起来好几年了。他家就是囚禁他的监狱。对他娘的话,他充耳不闻,只是一个劲拉着我傻笑。我更大声地嚎哭。
大娘急忙拿拐棍使劲打在他的胳膊肘上和大腿上,他疼得“哇哇”怪叫,在院子里又蹦又跳,像一个滑稽的小丑。我脸上挂着眼泪笑起来,笑过后就不好意思再哭了。没想到他热情地邀请我在他家吃饭——条件是把他打落下来的核桃都送给我。到哪里找这样的好事?我有些担心的同意了。
大娘忧心忡忡的,拄着拐棍去做饭。他拉着我,高兴地去了他的“秘密基地”。这是他的房间,阴暗潮湿,有霉味。但也有我感兴趣的小孩子玩具,还有一大堆核桃。他兴奋地像个孩子,跟我说着充满孩子气的话。要是不看他的身高样貌,别人以为我们是同龄人呢。
他热情地用小锤子砸开新鲜的核桃,细心地剥了籽给我吃。我贪婪地大口吞咽,忘记了正和一个疯子一起玩。我看见他偷偷吞咽口水。我让他吃,他不肯。他说:“我是哥哥呀,怎么能抢妹妹的核桃吃呢?”
一上午,他请我吃核桃,教我拉弹弓打窗外的小鸟。他说:“不能真打鸟。鸟是可爱的生物。我们只是吓唬吓唬它。”
我们在一起玩得不亦乐乎。大娘做好饭,喊我一起吃。我们刚坐下,大爷收工回家了,看见我在他家和小柯哥哥玩,摸起一把锄头死命打他。其实,一看见他,小柯哥哥就吓得躲躲藏藏的,大爷追着打他,他就边哭边喊着:“为什么打我?我没犯法!我就不能有朋友吗?”
大爷不听,嘴里咒骂着,围着院子追打他。他追不上小柯哥哥,就抓了农具或者石块扔他——反正摸到什么就用什么打他。大娘在一边哭泣,边哭边说:“小柯没犯病。他很好啊,很听话,还给妹妹核桃吃。”
大爷停下追打他,转身开始骂大娘:“你傻啊?谁知道他什么时候犯病?他伤了人,我们赔不起啊!你就是混……”
大娘哭着对我说:“丫头啊,你走吧,以后再也别来啦。你小柯哥哥——他,他,是个疯子……”
她哭,我也跟着哭。我尖声对着大爷吼:“你是坏人!你是疯子!”
大爷眼眶通红,抹抹眼泪说:“你走吧。永远不要到我家……”
我被大娘连拉带拽,拉进院子。我身子打着滴溜,哭嚎着,不肯走,一只鞋子都被拖掉了。
忽然,小柯哥哥狂吼一声:“都去死啊——”
他像鬼混附体似的,一下蹦起来,拿起一把铁锨,到处打砸。院子里面的东西都被砸坏了,一片狼藉。大娘慌忙把我关到大门外,躲着小柯哥哥的伤害。我惊恐地看到小柯哥哥疯了,拿着铁锨冲向大爷,像一头疯牛一样吼着:“你才是疯子!我杀了你!”
大爷抱着头,浑身筛糠似的哆嗦,声音颤抖着说:“罪过罪过啊!我……是你爹啊!”
小柯哥哥嘴里“呀呀”叫着,在铁锨锋利的铁片就要挨着大爷脑袋时,他愣了一下,惊慌地扔掉了铁锨。他忽然口吐白沫,躺在地上痛苦地扭动,嘴里痛苦地呻吟着。
我扒着大门缝看,哭得像个泪人。没想到,大爷竟然来了劲头,几步跨过去,死命踹小柯。大娘拄着拐杖,叫骂着去保护他,可还是被大爷几脚给踹得没了呼吸。大娘在院子里面痛苦地哭嚎,我在外面压抑地哭泣。直到他们两人把人事不省的小柯哥哥抬到屋里,我才艰难离去。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经历苦难,心里更加同情小柯哥哥。我每天都在他家后窗台下偷听。我盼望他能尽快醒来。我问爹他死了没有?爹说,他没死,只是病了。
过了好多天,我听见他在屋里的说话声。我激动得如临大赦——他真的没死啊!
我常常趁大爷不在家时去找他。大娘每次都千叮咛万嘱咐:“小柯啊,那是妹妹,不能伤害她啊!”
他看见我,像见到最亲的人,拉着我的手,笑眯眯地说:“她是小不点,我当大哥哥的疼都来不及呢!”
不等大娘发话,他拉着我就向他的“秘密基地”跑。他捉了几条蚯蚓,养了一只蚂蚱,还给我捏了一个泥娃娃。他急切地说:“我等你好多天了,你怎么不来看我?”
我眼眶湿热,感觉生命中找到了一个知己,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其实,我家姊妹虽多,却没人跟我玩。我也感觉不到爹娘爱我。我那时觉得,只有小柯哥哥是真的对我好的人。
有一天晚上,我想去邻村看电影,家里人都不同意,说我太小了。我去求小柯哥哥,他偷偷带我去看。回来时,他迷了路,在那个村子里面转了很久都没走出来。后来还是我找人问路,带着他回的家。在路上,我挺生气,赌气地责问他:“你真是疯子吗?连隔壁村都走错……”
他大哭起来,边哭边说:“对不起,我都不知道几年没出门啦。就是我们村子,有的路我也忘了……”
我也很难过,大人一样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别哭啦,都是大男人了,干嘛呢?以后我保护你!”
他眼睫毛上挂着泪珠,笑着说:“真的吗?那我以后叫你大姐。”
我们哈哈笑着,一块相跟着摸黑回了村子。到街头,各自偷偷回了家。第二天,大爷又狠狠打了他一顿。他的胳膊被打断了,好久没醒过来。大娘哭了几天,要死要活的,大爷才勉强找人给打了石膏。他的胳膊保住了,但却笨笨的,活动不便。是我害他断了胳膊,我心里很愧疚,加倍对他好,把他当弟弟照顾。
后来,他弟弟结婚了。他也老大不小了,找不到老婆,受了刺激又犯了疯病。他连我都不认识了。大爷攒了几年钱,终于把他送到东阳神经病医院住了一年,回来后再也没犯病。
可他弟弟娶的媳妇却是个母老虎,天天骂他怎么不去死?让他喝农药死也行,跳悬崖死也行——怎么死都行!
终于有一天,他找到我,苦涩地笑着说:“大姐,玩具我们不能一起玩了,都送给你吧。”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心慌慌的,急忙说:“不要,不要!我上学了,哪有时间玩?你拿着,我们周末一起玩。”
他不听,硬生生塞进我怀里,边头也不回地走,边声音颤抖地说:“我的东西,只有你配拥有。”
第二天是周末,忽然听大队喇叭紧急呼叫:“不好啦。小柯喝农药啦!快来人帮忙啊!”
我疯了一样奔到他家。院子里,他躺在地上,口吐白沫,眼睛已经无力地闭上了。满院子都是浓重的农药味。听说,他喝了最毒的1605。我冲上去,摇晃着他渐渐僵硬的身子,大喊一声:“你吓唬谁呢?快起来,我们一起玩啊——”
“这丫头疯了!”
村里人七手八脚冲上来,拉扯着我的胳膊。我大声嚎哭,抱住他僵硬的胳膊不放。我爹娘吓坏了,连哄带骗,硬生生把我拖走了。
我小时候唯一一个好朋友,就这样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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