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翠最不喜欢过年时候的故宫。
过年的时候人多,阳气最盛。她经常热的喘不过气来。这两年好些了,因为开始限流了。每天限流六万人。所以你能想象限流之前的样子吗?妈妈呀。小翠活着的时候,一辈子加起来也没见着过这么多人。
周围的活人一多,小翠就开始觉得自己要化了。头几年人多的时候,她总是偷偷躲到故宫东北角的那口井里面去。后来好像那口井也变成个景观了,现在还有个名字,叫珍妃井。故宫开放参观之后,工作人员怕有人掉进去,于是把井口封了。小翠以前从来没觉得自己胖。可井口封了之后,小翠再也钻不进这口井。她只好把里面让给那些瘦的不能鬼型的其他小宫女们,自己只能找别的地方躲躲。
最近慈宁宫在大修,那里应该人最少。小翠这些年都没怎么去过慈宁宫了。慈宁宫以前是太后居所,开放展览之后游人是络绎不绝。小翠捡到一个iPhone之后才知道,其实现在的人不太知道从前哪个宫住什么人。慈宁宫这么有名,还是得归功于《还珠格格》。
最近春节,员工都放假回家了。许多修了一半的大件器物也就放在了宫里。小翠突然发现了一件熟悉的东西——一个柜子。
小翠对它可再熟悉不过了。这个柜子当年由皇上赏给了永寿宫里,可让各宫小主都好好羡慕了一大阵子。小翠伺候着它也不敢怠慢,日日勤快着打扫,小心看管,恨不得能跟柜子睡在一起。
这个柜子现今有了新的名字,她听别人说过几次,叫黄花梨百宝嵌蕃人进宝图顶箱柜。她觉得现在的人有点矫情,起了这么个拗口的名字。她要是还活着,这名字她一口气都念不完。以前那时候,这个柜子就叫“那个柜子”。
如今这个柜子表面的镶嵌已经丢了许多。负责镶嵌修复的是李工。李工个子不高,却长着一双白白净净的修长的手。小翠没事的时候,经常整天整天地看他用他一双手摆弄那些玉石。李工人前不怎么爱说话,没人的时候却经常上演脑洞小剧场,对着他手里的东西自言自语。小翠觉得他挺可爱的。
小翠很多年没见到过这个柜子了,猛然见到,过去的人啊事啊好像都在眼前一样。她忙不迭地走过去,还小小地带起一阵风来。谁知,那柜子上铺了好多纸片,这么忽地一阵风,吹起来了不少,晃晃悠悠地都飘在空中。小翠心想坏了,急急地想抓住那些纸片,这一着急,就又带起一阵风来。
这些都是修复准备的纸样。这种镶嵌工艺修复,要先用纸把残缺的部分按照等比例画出来,再找合适的石头打磨成跟纸一样的大小,最后用胶粘到原来的器物上。小翠天天看着李工弄来弄去,自己也会了不少。小翠边把这些小纸片摆回去边想着,要是自己还活着,当个文物修复专家,那绝对是大师级水平啊。唉,只遗憾自己死的太早。
它们摆回去之后,小翠才发现里面缺了好几片。这可坏了。故宫的鬼都流传着一种说法:鬼是不参与能量守能的一种存在。他们要是不小心做了什么被活人发现,整个世界的物理学就崩塌了,会引发邪教、传销等各种全球性的灾难。小翠死了几百年才能看到一个有意思的人,要是世界被自己弄坏,这可实在是太亏了。反正这个柜子的纹样自己也熟,索性,自己画了纹样剪下来放上面充充数吧。李工应该不会发现。
小翠还有一片没画完的时候,门突然开了。想不到年初二就有人来上班了。小翠连忙扔下手里的东西,躲到了屏风后面。
李工走了进来。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后还跟着一个长得挺好看的妹子。
“来,你先在这儿坐坐吧。对了,你毕设不是明清服饰方向吗?正好帮我看看,这些人的衣服我画的对不对。这两天人多,我上午得去珍宝馆帮忙维持秩序,中午咱俩一起吃个饭。”
“诶,怎么你大过年的还要上班啊。”
“咳,这不是好多外地同事都回家过年了嘛。我这没什么事的,就过来帮帮忙呗。”
“我跟你说,你们领导这就是柿子捡软的捏。你北京的怎么了,就不过年啦?”
李工笑了笑,没应声,出去了。
小翠不愿和这个女的待在一个屋里,只好逛荡着找个别的地方呆。她感觉周围人越来越多。一抬头,发现自己不知怎么的,走到了珍宝馆附近。
她知道珍宝馆人最多,不愿意再往前走了。正准备回头时,发现几个小太监,正齐齐坐在停在空地上的金杯车顶上望院里看呢。
“哎,你们看什么呢?”
“你来你来!”几个小太监一起使劲,把小翠拉了上去。
这么多人一起才把自己拉上来,小翠有点不好意思。她心下感叹自己实在是太沉了,看来平时得少吃点了。哎,昨天吃了啥来着?咳,明明自己已经快四百年没吃过饭了呀。越往下想,她越觉得这个世界物理定律实在太坑爹了。她是鬼呀,为什么还得受重力影响。
“你凭什么不让我看!老子买了门票进来的!”院子里,一个穿皮衣的中年人来势汹汹,拉开了架势指着屋里的人骂起来。周围的人见势不好纷纷躲闪,却不肯走开,围成一个半圆,把男子围在中间。
“不行,先生,这里不允许使用闪光灯。请您放下相机。”这是从一个屋子里传来的声音。小翠从外面看不见屋里的情况。
“谁tm说老子要开闪光灯了,你丫起开。”
“先生,您刚才已经照了好几张了。请您放下手里的相机。”
“里面这是谁呀?”小翠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转头问旁边的小太监。
“哈哈,敢和游客刚正面的还有谁?镶嵌室的那个呗。"
中年人在院里开始越骂越凶:“我老婆看上了这个簪子,那是你们的福气。不就是照个相吗?再不让照,我把簪子砸了!不就是赔钱吗,这点儿钱我跟你说,我站这儿这会儿就挣完了!不让照?今天老子还就在这儿不走了!”
屋里没有声音传出来。不过看起来李工也丝毫没有打算相让。
小翠心里隐隐为李工担心起来。她想怎么帮帮他。可是她一个姑娘,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更何况还会让物理学崩塌。
中年人在外面站的久了,也开始躁动起来,乱挥着拳头指着里面人骂来骂去。小翠看着他跺脚搓手的样子,突然一跃从车顶跳下,直接从售票口飘了进去。
她小心翼翼地避着拥挤的人群往院里走,觉得身子越来越热。她脚下不停,从层层围观的人群中穿过走到圈子中间,走到和中年人重合的位置,突然站住不动了。
中年人骂着骂着,只觉得站的越来越冷。正月里,冷风嗖嗖的往他衣服里钻。他突然觉得嘴里咸咸的,舔了下,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两行鼻涕已经流进嘴里了。他伸手一抹,嘴上没停:“草你大爷,你丫的敢不敢滚出来。”
话没说完,围观的却有人已经笑了出来。那两行鼻涕在皮衣上留出了长长一道印记,一条细丝一头连着皮衣,一头连着鼻子,正在阳光下晶莹剔透,闪闪发光。
小翠在人群里站了太久,已经快撑不住了。车顶上的小太监们看到小翠摇摇晃晃要倒下的样子,也连忙从车顶跑了下来。连拉带拽地把她拖到了旁边没开放的宫殿里凉快着。
等到小翠缓的差不多了,她便起来又往慈宁宫去了。小翠觉得这次自己在这么多人面前露面,实在有点自大,要不是几个小太监及时帮着把自己弄出来,今天可能就搁在这儿了。如果我今天真的死了,他会知道我是为他死的吗?小翠不由得开始伤感起来,觉得鼻子也有点发酸。
屏气酝酿了了一阵,她发现并没有眼泪下来,这才想到,自己本来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那当时再呆一会儿会怎么样呢?会真的化掉吗?小翠不知道。她还从来不认识一个真的鬼因为太热死掉的。
故宫里的鬼有个规矩,每到每月十五就会出来装神弄鬼一番,吓唬吓唬想夜游故宫的人们,以示这片地盘是自己的。于是故宫今天仍有到了晚下七点就下钥的规矩。所以大多数时候,他们也甚少遇到真的要热死的这种事。
可能死人不会再死一次,只会石化吧,就像哈利波特里写的那样。小翠想到这里,嘻嘻地笑了起来。等哪天她也想走出这个宫去,去见识见识西方的鬼长的什么样。
小翠进门的时候,正赶上李工回来。他带来的姑娘正站在那个柜子前面看上面的图样。
“你看这件,好看吗?”姑娘边说边拿起上面的小纸片。
“咦?”李工看着这张小纸片和上面精细的纹路,一脸的不可思议。“这是你……”
姑娘“嗯?”了一声,脸上满满的都是笑意。
整个中午小翠都坐在屋里自己生闷气。她也不知道她是在气自己不小心当了回红娘,还是在气她已经死了没法跟李工去吃饭。小太监们刚才过来劝她死了这么久了要看开些,小翠冲他们大喊:“臣妾做不到啊!”看着小太监们一脸懵逼的样子,小翠更难过了。他们不知道这个梗。要是跟李工这么说,他一定会笑起来的。他笑起来是什么样子呢?
一道光晃在小翠脸上。她抬起头,门开了,李工回来了。后面没有跟着一个姑娘。
“别躲了。”李工对着面前的空气说。
啊?小翠连忙向屏风后面看去。后面并没有别的人。这个屋子里只有一人一鬼。可是李工是不应该看见她的呀。
“我知道是你画的。你看看这个。”李工举起了刚才的那片纸,“这可是以前从来没有记载过的纹样。她怎么可能画的出来呢?”
小翠不知道自己该做点啥,只好默默祈祷:他看不见我他看不见我。
“好啦,你说句话。我可以听见的。”李工声音变得特别温柔,就是他平时对自己手下的那些器物说话的语气。他好像想装的严肃一点,却怎么也忍不住嘴角上翘的弧度。
“你以为我们真不知道你们住在故宫里呀?不然我们为什么要一到晚上就锁门呢?还在记录片里说锁门是因为有猫。我知道你每次都在这里看着我,不然怎么我去哪儿哪个屋就特别冷”
小翠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门没有关,在傍晚阳光的照耀下,整个人在门口都变成了金色的。他没有在看自己的方向,可是那双眼睛里面全都是藏不住的笑意,闪闪发着光。
她站起来,走到李工面前。正准备张口说点什么。
“阿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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