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激战了大半天的士兵,因另一拨补给兵的参战加入,带着炮火弥散在身体上的烟气,暂且在一处废弃的战壕里,拖拖沓沓的安歇了下来。
歪了帽子的,衣服破烂的,胳臂头上挂彩的, 血糊糊的,腿脚伤残的,一个个痛苦的呻吟着,蜷缩着斜躺着,倚靠在任何一处暂时休栖的地方。
也不知什么时辰了?天擦黑时,前面的战事,还异常激烈的进行着,照明弹不时划亮夜幕的天空,嗵嗵的炮火声送来尘土销烟的弥漫。
这会子那些伤员痛苦的呻吟小了下去,有些梦呓里把牙齿咬的咯吱咯吱的响,有些突然喊着,“快跑!”有的似乎睡熟了,也许梦里受了些骇人的惊吓,突然坐直了身子,似乎想干些什么,待明白现下的处境,不由呜呜的恸哭,那些被疲惫缠的死沉死沉的士兵,因糊里糊涂的被惊了好觉,突然间咒骂了起来,
“嚎你娘的啥球丧?再嚎,老子毙了你!”
也许受了许多寒气的侵袭,父亲迷糊里把灰黄的上衣紧了紧,精瘦的体形更加的缩小了面积。等歇过了最初的困乏,第二次醒来,四野安静了不少,远处也失了惨烈的炮火。
只是觉得夜很深了,月亮隐在层云的后面,不再露出丁点的水月。也不知具体的时辰?这是黄土丘岭的某处高地,部队刚开进来的那会子,士兵们白天黑夜里,紧张的进行着就地战壕的掘挖任务。投入战场,守卫阵地,父亲有时跟在前面士兵的后面,看不清那些子弹打来的方向,只觉的身旁耳畔的子弹嘶嘶啸鸣着,前面的士兵不断倒下在坑凹的山岭间。许多时,父亲不得不猫下腰背,只是这般机械的前进。
在战场上这样拼命费力的前行,也许活命的机率,比那些逃跑后退的人们,胜算的筹码更大些。长官在后面支着漂亮的小手枪,凡是想逃跑的,没挨上敌方的子弹,长官的子弹准会长着眼睛,一枪毙了你的命。不想找自在的,就服从长官的指挥吧!
身旁的士兵还没怎么的熟悉,就被补给上来的新面孔所代替!两三场战争下来,一向胆大自傲的父亲,胆怯了不少。他害怕某一日,也会像别的没了影子的士兵那样,消了畅快的呼吸。
他有伺机而动的想法,但不会在战斗的节骨眼上盲目的逃跑,他会选择合适的时机,神不知鬼不觉的逃跑。现下,只是跟在前面士兵的后面,他们也许向着一个方向开火,也许向子弹飞来的任何方向开火。直起腰拐弯抹角奔跑的士兵,有时为了安全,也会像他一样把腰猫着前行,他们有时跑的似乎忘了时间,在那些庄稼茂盛的田间小路上,踩踏过前面士兵倒下的尸体,在山岭土丘上的战壕里,接替着血肉模糊的枪栓射击,跨越土壕的地方,或向前面呼喊增长着士气,或向后面撤退时萎缩着身骨。他以精瘦的身体小心翼翼的奔跑,自打强征到这支杂牌的军队,从离家二三十里的地方开拔,算来两月有余!几天前,来到这处离家七八十里的新战场,他没有一天不想家,想他可亲可敬的养父母。
在这个无风无月的夜晚,周围横七竖八的士兵坠入梦乡的时候,秋虫不知疲乏的高吟浅唱着,肥胖的蚊虫嗡嘤又招摇,不断转换着姿势,毫不客气的叮咬过士兵裸露的身体,惹的梦呓里的士兵,突然因痒痒的厉害,发飙的拍打过身体的某处。有些士兵在惊悚的睡眠里狂吼着站起,愣怔着看看又死猪般的沉睡过去。站岗的哨兵也陷入了昏茫的浅眠里。
也许是一波尿的涌动瘪醒了父亲,也许第二次醒来,久久难以入睡,让他惊觉的捕捉着四外的声响。也许夜风的冷意吹开了他露天裹紧的上衣,露水的寒流浸湿了身下的地方,也许深夜的寂静,召唤着他回家的决心。
他悄悄站起来,以小便的藉口,蒙骗过哨兵的问答,在黄土山岭间模糊辨认了家的方向,就以惊人的速度奔跑,并以之字形的奔跑形态,逃离了士兵临时宿营的地方。
一颗子弹从他的耳边飞过,落在了前面不远的地方,这显然不是在做梦。是不是哨兵发现了他的逃跑?打出了一发刺破暗夜的鸣枪示警。后面没有追击的脚步,父亲有了充足逃跑的时间。他一口气奔跑了大约一个钟点的样子,除了牛马一样逮声逮气的胸部起伏,和奔跑带动的耳畔风啸,就是自己很响的喘气声。
等累的佝偻了腰背,他才停下了一路的狂奔。并初次向路过的地方小心的看了眼,除了影影绰绰山岭树木的一团团黑体,就是一条不怎么清晰的羊肠小道。他不敢歇息,依旧跑跑走走。
赶了很久的夜路,嗓眼里有种冒火的干痒,肚子咕噜咕噜抗议的难受 。在路边的地方,他发现了一处收割了的玉米田,失了穗子的玉米叶子,碰上去还刺的人生疼,显然收割也没几日的样子。父亲凭感觉掰折了一棵玉米秆子,从根部的地方用牙齿动物般的撕破那层外皮,里面汁液丰沛,汩汩的香甜窜进肚子,甜蜜的味道布满喉咙。
他满足着暂时的美味,却忽略了离他不远的地方,一双绿森森的眼睛正盯着他,即便这样的危及生命的时刻,让出生在这户没落地主家的父亲,因嫡母的疯癫和早丧,惨烈的遭遇过。那时父亲家,在几百里远的临汾,还保留着唯一一处看牛马牲畜的药铺场地。
在父亲的嫡母过世十天后的一个黎明,这个被正房的主母视为不吉克母的孩子,被弃之于邻村一处关帝庙的大门前。也许他是要成人的孩子,也许得到了关老爷神灵的庇佑,没被饿狼叼走,没被野狗生吃,他被附近一户无儿无女的中年夫妻捡拾,成了他们家的命根子。从那身婴孩缎子面料的衣饰上,养父母暗地里打听到了他的身世。两个隔着五里地的村庄,哪家四五个月大的孩子突然没了,也是很好打听的。哪家捡了个孩子,也是让人容易传说的。在他十一二岁的年纪,为了让父亲有出息,养父母应求正房的大娘,把他送进了之前家族看牛马的兽药铺,从此父亲开始了熬相公漫长的学徒生涯。
小小婴孩的父亲,在失了生母后,被自家的主母嫌弃而遗弃,生命遭受了空前的挑战,就是在后来的生命中,屡次出现危及生命的恐惧,似乎也没这次的危险来的直接又霸气。
那双绿幽幽的眼睛,像黑夜里打起的火把一样,照拂着父亲的时候,半截玉米秆子的甜水水,安然的落进了他饥肠碌碌的瘪肚皮。等他因为暂时的安逸,随便观看包围着层层玉米秆子的田地,突然发现了训顺静伏的暗夜里隐藏的危险信号。
在离他不远的玉米秆子的背影后,那双绿森森冷冽冽的照射,不是他期望的温暖港湾!也许那膨胀的野蛮,要把他当成一顿可口的宵夜父亲他放松下来的心口,又迅疾的上满了螺丝,开始反复做起站蹲的动作。
用这般人类原始的经验,试途解除当前的危机,显然失了期许的希望!那亮度在向他悄无声息的靠近。他不得不考虑别的方式,口袋里的火柴不知遗失到何处,就是在,他也不敢大张旗鼓的点燃起熊熊燃烧的火堆,在夜幕里轻易暴露自己隐蔽的方位。
死亡的气息在他的周遭结网盖地的扑来,渐渐凝重的空气,迫压着父亲敏感的神经。也许稍一疏忽,顷刻间可能骨碎筋断,血肉模糊,烟消云散在草棵林立的稷王山野。
在后来的很长岁月里,曾数次穿越过稷王山的山丘小路,经历过苦难的动荡洗刷,都没有这次迫在眉睫的生命危机来的霸道直接。就是在数年后横渡汾河,那掌舵的艄公在汾河的漩涡里拼命划桨,那船体在圆地打转不休,
“不想划了这么些年的船,今日要葬身于此了!”
他和木船上的几位乘客也开始搭手,帮助精疲力竭的艄公,这样颠簸的转动持续了有多久?当恐惧剥离了所有人最后的侥幸,都以为要葬身河水的时候,小木船莫名其妙的挣脱了河中的激流,由着水流冲到了不是渡口的岸边,好在所有的人拣了条活命。
这又是之后生命的一次惊险。
可相比今夜的疲于奔命,体力难支,他的恐惧,犹如前胸贴后背的饥饿般来的无奈又真实。
犹如风雨击打下的漂萍,窒息的迫压,让他回天无力。
他手里握着之前吃的津津有味的半截玉米秆子。傻站着不行,坐下很可能是最后一次生命的享受!再次撒开双腿,那个隐匿的东西或许比他跑的更快!
在不能随便丧失生命的前题下,他必须全身心的搏上一搏,这是对自己的尊重,对父母养育之恩的尊敬,对有恩于自己的人们的尊敬。
手足无措时,他的手触到了腰部的地方,腰间的红腰带,让他灵光生发 ,能否助他逃离窘境?他得尝试尝试。
几颗星从云层里优雅的走出,胖乎乎的月牙,这会儿被层云洗的光洁又轻盈!朦胧的山野,啾啾的虫鸣,那根洋线编织的火红土腰带,从他的腰间骄傲的抽出,映着透亮的下弦月,划出的弧度如一弯燃烧的火焰。
他边倒退边挥动手上的红腰带,那东西也没有声息的追击着,它不敢挨的太近,也不至于离的很远,在这场没有助威吆喝,而刀戈剑戟又处处存在的无声嘶杀里,暗流涌动的毅力拼搏 ,彰显着人和狼的最大耐心。
倒退上了玉米地的高堤坝,他听见了附近村落的鸡打鸣狗吠叫,黎明的晨曦披撒上他的背部,他发现那幽幽的绿光,一点点淡了。
为了不轻意丧失掉自己的性命,他换动着两手,摇晃着越来越鲜艳的腰带,挨近那个不知名的山野村落时,他觉得自己终于得救了,才开始以真正行走的方式前进。
这时,他发现在玉米地里匆促挽起的宽裤腰,溜在了屁股的地方,他把那根红腰带重新系到腰间,走在狭窄的山路上,两腿机械的赶路,两只麻木的臂膀,影响不了他想家的心情。
他跑跑走走,下了稷王山的土丘陵,顺着青龙河,走上三里路,就到了他家所在的村落。
他上身穿着土黄色的军衣,下体穿着离家时的土布蓝,裤脚口被枣刺之类的荆棘,撕裂的旗帜飞扬。一双战场上拣来的军鞋,一只前面露出了脚母指,一只透了脚后跟。
他走进自己家的土门楼,倒进舒服的老土炕,睡了两天两夜。
养父母一次次问他吃喝,都被他懒洋洋的,
“不吃!”打发了。
这次死里逃生回家后,没多久养父母为他办了隆重的结婚盛典。
床炕上一应新被褥,没招来儿女成群的好婚姻。那个身骨零碎的女人,患上了月事不调的毛病,渐渐面黄肌瘦的不成个样子,不到一年,就哀怨凄零的魂归了西天。
女人去后,他响应了政府号召,踏上了第二次的军旅生涯。
一九四七年的春天,他穿着促新的解放军的军衣,不同于从前被强征入伍那杂牌军的经历。这次,他成了解放军部队上的御马医,专司高脚骡马的服务工作。
就在解放前的头一年,他们的部队要南下,养父母哭哭啼啼,怕他一去不回。那时他的腿胯部有处挨过战场上的枪伤,天阴下雨就闹的很凶,只好审请离开了服役的部队。
部队领导用小字笔在一张长方形的麻纸上挥毫泼墨,小而周正竖写下来的证明,上面的红印公章,在他的有生之年,被他自己和家人骄傲的翻阅了无数次。
从真正的人民部队上复员回来,在养父母的张罗下,他又进行了第二次婚娶。
母亲走进这个家庭的时候,并不是看上了这个小门户的贫农地位。
“只要人家把咱当人看,才像个家的样子。”
奔着这份简单的思想,这个富农家庭的独生姑娘,以同样二婚的身份,头戴凤冠,身着霞帔,乘着八抬大轿,抬进了这个小农户的贫农家庭,开始了她辛苦勤劳的平凡一生。
她从前生下的两三岁的女儿有时过来住住,大多时呆在自己的娘家。这个屁股滚圆,面相富态的女人,不负众望,很快在这个重心组合的新家庭里,诞下了第一个男孩,并在断断续续的十五个年头里,为这个人丁稀缺的家庭,带来了人口繁荣的空前欢乐。
她的四个儿子后来成了村上五虎四龙的一分子。
五虎是村上另一户人口发达的人家。他们的老子掌管着生产队的粮库钥匙,大家称他董保管。
自打在村上落下脚,不再外出的父亲,开始了新时代的新使命,识文断字的能耐,加上部队上的经历,在家族抱团成气的农村,用自己单打独斗的奇迹,坐上了合作社生产队长的位置。再后来荣升村上的文革主任,文革主任后,管起生产队的会计工作,也开始了和董保管的明争暗斗。在队部里,他们是唱反调最热闹的俩人。
当上爷爷奶奶的养父母,担负着照应长孙的重任,他们抱着岁半的大孙子,嘴里狗儿猫儿亲昵的叫着。把他放在吃饭的小桌上玩耍,有次孩子尿了,
“不敢动孩子,惊吓了孩子,尿就不全活了!”
他们老父妻眼巴巴的等孩子尿完了,才舍得从桌上抱下孩子。
这对一辈子没有亲生孩子的夫妻,在养子成长的年代,无偿为村上别的家庭抚养过五个孩子,把自己口里省下的好面面,为别家寄养的孩子烙葱花饼子,烧骨荚馍。尽管成年后的那些孩子,早已把他们夫妻的呵护恩情,遗忘到九霄云外。
父亲成年的时候,家里从前长条形的大院子,因为山东爷爷的豪爽,被邻家一点一点的侵占并据为所有了。成了方正的小三分基地。
自打有了二哥,父亲在挨着照壁一边村中心闲荒的地方,置办了我们家的新院子。
多年来,新院子里栽满了杨树马树榆树,他们长的高大壮丽,院子偏南边的地方,有一树柿子,下柿子暖柿子的时候,是那个年代喜庆的事情。
在解放前后的数年间,父亲同父异母的哥哥经营着临汾城里的兽药铺,由于过于繁忙,就来信央父亲去帮忙。
退役没多久的父亲,还没在村上经事。那时为了缓解家庭的窘况,父亲再次离开故土,接收了哥哥投来的橄榄枝。
“只要攒下足够的钱,我翻盖了老屋被战火烧毁的房子,再攒下了积蓄,就帮你盖松木房子!”
父亲相信他的哥哥说话算话,除了帮学徒的两个小伙计晒药捣药,一方面又兼负着骡马驴高脚牲畜诊疗问切的兽医工作。看它们舌苔的颜色,在它们食欲不振的问题上,有着自己独到的秘方措施。
等他们积累了不错的财产,父亲的哥哥釆购下松木椽檩,盖起了他们家高大的砖墙瓦厦,主房是重檐飞角,雕梁画栋,檐下和窗户的地方,有木制砖镂的精美花卉。
多年来,父亲有个华丽的梦想,梦想着拥有一套十乡八村稀罕的厅堂瓦厦时,五五年的特殊年代,公私合营后,父亲从前家庭那个生意红火的兽药铺,归并到国家发展的经济洪流里。
父亲建造豪华房屋的梦想,显然长久的空置起来了!
“你知道,那椽子这么粗,那檩子合抱不住的!”父亲向我们比画着描摹着,“咱们村上的房子,是没得一比的!别的村庄也找不到那样椽檩漂亮的房子!”
“你哥是骗子,使你瓷松卖手艺卖力呢!”母亲翻了眼父亲,少了更多的指责。
和父亲哥哥走动的亲戚关系,因房子的泡汤,断了往来。
多年后,在父亲的哥哥弥留之际,迟迟咽下下那口气,
“我要见见我的兄弟?”
来人捎话儿过来时,父母白天夜里进行了激烈的争吵辩论。
“坑了他兄弟,这会子不行了,倒想起来了!想起还有个自己的亲兄弟呢!”
“你说人不行了,我还钻在几十年前的陈年旧事里,把他恨的要死了。去了,让他走的安心,不去了,他还是要走的。到地下见到我们的父亲,他怎么说?由着他说。只是我弟兄多年那迈不过的坎,终是他的心结啊!”
母亲是个识大体的女人,争吵归争吵,为了满足一个将死之人的最后愿望,她和父亲决定走进他哥哥家的老院子,
“你兄弟和你弟妹来了!”父亲的嫂嫂贴着弥留之际老伴的耳朵,哥哥伸出那只骨瘦如柴的手,突然有力的捏紧了父亲的手,嘴间无声的蠕动着。
印像里精明强干的哥哥,如今形神枯槁,不管这么些年,彼此有多么的生疏,看着弥留的哥哥,同父异母的血肉亲情,一下子拉近了弟兄间的距离。父亲抓握住哥哥由紧变得疲软的手,露出冰释前嫌的样子,流下了兄弟真切的泪水。
哥哥的手臂膀,还是彻底的耷拉了下来,然后就撒开了生命的捆绑,停止了胸腹的逮动。他蠕动着嘴唇,似乎还想对他的兄弟,倾诉些衷肠的东西,却陷入了永远的混茫。
一九五五年的到来,让父亲和从前划了个鲜明的界限,他开始扎根自己的故土,开启了生产队队长的政治生涯。
每个不太明朗的晨晓,父亲由东向西,听着晨间此起彼伏的鸡打鸣,穿过坷坷绊绊能扬起黄土微尘的街道,走向他要行使队长权威的地方——村西边库房前面中心点的小庙旁。
沉沉的铁钟带着闷闷的颤音嘡——嘡的响起来,发出威严又有号召力的鸣响。
“上——工——了——”
这个有了一个孩子,退役回来的年轻军人,高亮悠长的嗓音,张驰过他强壮有力的胸腹,曾这般马蹄表的闹钟般,准确无误的击打过乡民沉沉酣睡的早眠。
这成了好些年来,父亲和社员沟通的必须语言。人们揉着惺忪的眼睛,打着哈欠,有些夹夹索索,好似不胜晨间的寒气。
积极分子的社员来的最快,男人们拖沓着鞋子的,到了集合点提拎上鞋子的,女人们摸了摸偏襟上没系住的疙瘩纽扣,重新摸搭好。
向各个社员分发的活计,父亲自有他的一本经书。挑尖耍滑的和比较积极的伙着干,实在有气力的扛重或拉地老鼠车子,女人们锄田的,男人们拉肥翻地的。人尽其用,物尽其才。积极分子带动落后分子,集体的活就像添了双翅膀,动起来就有了干自家活干的劲头。
家根仗着他叔是队部的保管,自己又是个不怎么务实的社员,几次和他叫板,说他分工不均,在追肥的时候,和社员李建国,打起了口仗,俩个人扭打在一起,周围干活的社员闲慌的人多,举着锄像挠玉米苗间的痒痒,没个锄地的火性,田里那么多组合的人们,倒没个真心劝架的 。他们有些放下手里的活,跳跃过那些尺把高,还瘦的不太精壮的玉米田,来看这场社员间的平常叫骂,甚至把这当成了跟集赶会的新奇,想在干巴巴的农活里添加点别样的调味品似的!
“你们看来都不想要工分了,一个个站在那儿像个驴鞭子,把集体的活当撂仗,我看你们年底吃屁喝风 去!”
那群扎在一起看热闹的社员,听见队长的叱骂,突然呼啦啦带过噪动的风声散开去。
在大片的玉米田里,到处散落着劳动进度不一的社员。锄地的看似认真的锄起地,施肥的重新开始了两个人组合的施肥,一个人用钢锨的尖角撬起田土,一个人就放进合适的家肥。
“你们还站在那儿,让我把城里的照像师傅请来,给你们拍张打架的合影,当劳动模范,上上报纸 ,这小村小厦的,拢不住你们两条大蛇,让人家宣传宣传,敢情明儿个就名扬四海了!”
对着两个瞪着牛眼,斜扭着脖颈的年轻社员,泻了一通火的父亲倒背着手,气呼呼的离开。走了几步,父亲又扭转头,
“你们狗日的,今天记半天工。”
“不干了!”孙家根拎起自己扔在一边的锄把,抻着头狠狠的走出玉米田。
“你走——今天的半天工就没了,你个小子弹甭嘴硬,我还就不信这个邪呢?”
“李建国,你要想学他,你也可以拿上自己的家伙回家去!我就不信,队部离开你们两个,庄稼田会撂荒了!”
“哥,是他寻趁我么?他就是咱队上的长钉子,我本来和别人说话,他说我背后说他的坏话呢!说发展团员的事,是我在背后捣鼓他,才让他落了空。”
“你干你的活,谈事也不是在地里谈,你小子要真干好了,我会发展你当团员,当民兵队员的!”
瞅着李建国开始加入到干活的队伍中,父亲还生着孙家根的气,这小子天生和他反对着,像他那叔叔一样,不同的是,他叔叔比起他来,当面一套, 背后一套,让他防不胜防,库房里的东西是集体的,他偷偷摸摸往家里拎,自认为做的神鬼难知,在库房对面和相邻的人家,有几个看见了他往家里运粮油,夹带在自己的绵夹衣下,说他的衣服落在库房里了。骗鬼去吧!群众的眼睛雪亮着呢!
他这个退役军人,共产党员,应该把保管当阶级敌人来斗争的,
“都是一个队上的,得饶人就饶过人家吧。人家那样说,你又没逮住别人什么呀?”
他事事让他宽容对人的女人,吹着软绵绵的耳畔风,把他心间的怒火,拨散的七零八落的。
自己的女人和保管矮胖的女人搞在一起,两家院落隔着一段距离,分别在队上东西的两边,女人藉着鞋样子掐绵的花样子,常和保管的女人交流,保管的女人也过来坐坐,女人就从炕壁一边的箱架上,从娘家陪送的长皮柜和糊了报纸的顶棚间,小心取下那本夹着家里人鞋样剪纸的厚杂志,在门外拍了灰尘,找出保管女人要的东西,两个人看起来真像个好姊妹哩!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