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苦海，以此当盐

明天老爸过生日，五十二岁。

下班后我同他打了一会儿电话，闲聊了几句，然后就挂了。

回头我煮了一碗面，吃完玩电脑。手机一直滴滴的响。我打开发现是一个莫名其妙的群，大概是过年期间弟弟妹妹们讨红包建的吧，我本来不以为意，却突然发现我爸在里面说话。

我爸的微信号是我给他注册的，他不怎么用，只是偶尔同我视频聊天。当我发现他在群里比较活跃说话时，我替他很开心。

只是他说了好多次语音，都没人认出来，其中就有人开口了，说不认识的人都踢掉。

我突然有点点难过，感受到他的孤独，于是我给我爸语音，我们聊了很有一会儿视频，后来我在群里说那是我爸，他们知道了，态度也就不再那么生冷，最后相谈甚欢。

我没有加入，看他们说话，不去打扰，觉得这样挺好的。

我爸现在有些喜欢用微信，喜闻乐见的成了一个转发各种鸡汤的老年人。早上我才起床，就看到他转发一个壁虎被钉了十年，另一只壁虎喂它然后活了十年的故事。他还给我私信，相信着转发二十个人就能得大福缘的谣言。

我看完给他打字“不要转发这些幼稚的骗人的文章”，但是想了想还是没发，他喜欢就由他转吧。后来打电话说起此事，我爸还得意洋洋，说他复制了好多。我哑然一笑，不做指点，由他高兴。

时间久了会发现，父子之间有着太多的差异，这差异随时间的变化越来越大。我爸会经常突然给我打电话，大早上，大晚上，上班时，睡觉时。

我们的观念也迥异，他觉得某姑娘人好，对我也好，应该谈一谈，成家立业。今年春天恩施的公务员考试，我舅劝我去考，说我爸想让我考，这几天跟我爸闲聊，他也不止一次表达了要我考公务员的希望。

关于成家娶媳妇考公务员的话题，总是让我很痛苦。一方面我深感娶媳妇不是扯个证那么简单，另一方面，我也确实不喜欢官场，不想考也不觉得自己是做公务员的料。我不羡慕这份工作，偏偏他们奉若瑰宝。这让我感觉到本质的精神追求的鸿沟，我非常不喜欢这样的交流。

当然，已经不是那种不高兴就甩脸的年纪了。对于宽厚温和的理解越来越多，处理的态度也就不再那么意气用事。

现如今当我对某人某事感到非常不耐时，我就谨记一条法则——你觉得你在忍受他们，他们其实也在忍受你。这让我顺利解决了许多怒气。包括与我爸相处。

其实怎么说呢，我是从小看透了人情冷暖的孩子，一度极其孤僻，极其恶意。也许是单亲家庭与生俱来的敏感，加上天生的早慧，记忆力超群，经受着独特的家庭矛盾，我看着这些成长起来，对任何一件事情都司空见惯。兄弟父母反目，勾心斗角，冷嘲热讽我实在是见得太多，懂得太深了。

可能也正是因为如此，我对人世间的关爱和漠视，才尤其上心，并在关爱和漠视中真正领会冷暖二字。

我记得小时候二婶给我做饭时特地煮的新鲜米饭，专为我炒的蒜苗（我小时挑食，这两样是我最爱，当时不常得）。

我也记得大舅母看祖志时给的我五块钱。

我记得我不吃饭跑去上学，我爸给我在小卖部买了零食，还有一个烤玉米，第二次我故技重施，虽然挨了一顿打，还是吃上了。

暖的东西暖心，但真正让你觉得温暖的可贵，恰恰是寒的东西。我爸不在家，我三叔往死里打我，家里因为争牛爆发的旷世大战。我在路上遇到赶集的外公，他背了一大袋柑橘，我叫他他冷冰冰让我走快点。

最是有一次，我爸让我去外公家拿锯子，我去的那天，他们正在杀年猪，从我进门到走，他们都没有说一句留我坐一下的话。也许他们忙没注意吧，不过我真的是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外公的脸，青若秋霜，肃若老马。

事实上就算他们喊我吃饭，以我当时的状态，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吃的。但一句话也没有的冷漠，实在记忆太过深刻。若说我从来没有记恨，肯定没有人相信，但如今，我可以说真是没有一丝丝埋怨。

去年春节，看到我外婆日渐糊涂，我心里很难过，曾经，她那么体面的一个人。然而岁月留给她的，终究是如此凄凉和孤苦，我总在想，不同时候有不同时候的困难和私心，对于那些情理之外，意料之中的过往，我不应该计较，尽管我记忆力很好。

哪怕是我爸，他曾经怀疑我跟某人偷情的事，令我无比惊讶愤怒，给我留下深深的心理阴影。我还是在努力用最宽厚，最理解的心态对待他。

我每常说经历就是命运，一个人的出身，生长环境会把他塑造成与之相似的后来者。一个小气的家庭诞生小气的后代，一个贪婪的家庭孕育贪婪的子女，一个大气的家庭走出大气的姐妹，一个浑厚的家庭成就浑厚的昆仲。

其实很多东西是真的与生俱来，你的家庭环境，饮食起居，谈吐，处事方法等等，未必全部传给了后代，但总能在生理心理上给他留下痕迹。后天改变如果不多，这是经历会成为他一生的命运，挥之不去。

我最该感激的还是我爸，因为他一直支持我上学读书，且不过分关注我的学习，我得以因此看到了一些书，读到许多感悟，去掉了我身上的寒，加重了身上的暖。每当我读书的时候，我常常在古人的觉悟里感到羞愧。他们告诉我应该做一个博爱的君子，而不是一个戾气缠身的男子，我成人后一直秉承冷眼热肠，我对这四个字的认识从来没有停止，直到今天，我依旧很庆幸。

昨天写了一句话，叫身在苦海，以此煮盐，自得滋味。这是我爸来这世上的第五十二年，他一生不容易，注定我这一生也不会轻松。但我们都在这苦海找到了自己的滋味，我想说的是，老爸，生日快乐，谢谢你。嗯，希望你活久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