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现
夜晚陪妻散步，对面人流中一双女人的眼睛使劲瞅我，并擦肩而过。我努力回忆，方想起多年前的她来。
我刚做心理咨询师不久，她被两人搀扶着走进工作室。
她头发凌乱，眼晴浮肿，脸色苍白，衣着随便，拖着虚弱的身子软绵绵地瘫坐在椅子上。在我的凝视中，她努力微笑一下，就泪流满面：“王老师，他一人在地低下太冷了，我要去陪他。”
她声音柔弱，让人心生怜惜。我遂递纸巾给她。
同伴插话说：“丈夫猝死，她已经不吃不喝七天，身体都浮肿了，所以来找您。”
“他下班把摩托停放在院里，进屋说累，就躺沙发上休息。我叫他吃饭，他却再没有起来。”她接过同伴的话茬，叙说难以置信的事实。
“那么忽然。”我心情沉重地说。
“嗯，结婚两年多，他都没病过。这次也只说累。”她的语气，多么希望事情没有发生啊。
“你们感情还好吧？”我抓住机会收集资料。
“非常好。我是二婚，带一女儿嫁他。他从小没人疼，也命苦，却把我们母女当宝贝。挣的钱都交给我，还给女儿买礼物。”声音饱含深情。
同伴补充情况。
她幼年丧父，母亲出走，自己读书，上大学，工作，成家。跟前夫和不来，女儿六岁时，离了婚。遇到这男人，对她知冷知热，幸福一家人刚两年。
我叹气。这个命苦的女人。我必须帮她。
“我理解。你们爱得很深，你不忍心他独在地下受冷。他死了，你也不愿活。但是你刚才说，还有一个女儿。”我想用女儿来牵挂住她。
“女儿，我已经托付给亲戚照料。亲戚有条件更好地照顾她。”
她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是有计划、有步骤的自杀行为！而我，只能同意她的想法。
“嗯，我同意你的想法。”我说，“你相信地下他仍有感知，是吗？”
“是的。”她若有所思地应答。
“你愿意跟他的灵魂说说话吗？”我想到“空椅子技术”。
“想。他走得那么急，只说休息一会，什么都没说。”她又哭成了泪人。
“我相信他也很爱你们，这里会重现他的生命能量场。”我拉把椅子放在她对面，给她鼓气（更为自己鼓气）说。
“想象他就坐在对面这张椅子上。想象出他穿什么衣服，什么表情。告诉他，你想要去陪他。”我机械地说着引导词，说实话，我也不知道结果会怎样。
她伸手触摸对面椅子的扶手，似乎在抚摸男人的臂膀，遂泪如雨下：
“老公，小时候我多么眼馋别的孩子下雨骑在爸爸背上，多想有个依靠；放学看到别人回家能吃上妈妈做的饭，多想有个温暖的家。遇到你，我跟女儿才有了避风挡雨的爱巢。可是，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你从小也没有人爱，现在又孤苦伶仃，一个人在地下太冷了。我已经把女儿托付给条件好的亲戚照顾。女儿也爱你，我想她也愿意我来陪你。”
凄凄惨惨的控诉，让周围的人落泪，也毛骨悚然。
我死死盯着她和对面的椅子。天啊，她那样痴情，会不会听到丈夫说“你来吧”？那就全完了。
我屏住呼吸，引导她跟老公变换座位，按程序说：“现在你是老公，你听到对面的妻子刚才说要去地下陪你，你有什么感受，会对她说些什么吗？”
“老公”开始发怔，似乎在回味刚听到的“妻子”的话。我的心揪到了嗓子眼。
“我的傻宝啊，你的情意我懂。可把孩子照顾好，才是对我最好的爱。我视女儿为亲生骨肉，怎能留下她孤单。”她扮演的“老公”这样说道。
天啊！瞬间，我自己都想哭了。
我让她调换回到自己的座位，迫不及待地问：“你听到了吗？你要怎么做？”
“我不能辜负他。”她坚毅地说。
“可他一个人在地下很冷。”我欲擒故纵。
她朝向空椅子，依依不舍地摸着椅面说：“逢年过节我会带女儿多给你烧纸钱。我和女儿都会记着你的。”
“嗯，有人记挂是温暖的。”我附和。遂结束空椅子对话。
她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说：“王老师放心，我现在就回去喝水，吃水果，补充营养，我会把女儿照顾好的。”
然后，她竟然不要人搀扶走出工作室，下楼梯走了。
我跟妻子讲了她的故事，仍心有余悸。妻子听了说，死者断然不会让她同去。我问为何，她说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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