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呴……呴……呴”如血的残阳拖长着马匹的阴影,飞溅的泥泞舞动着凯旋的欢畅,将捆扎着的粟米抛给来迎接他们的妇人后,有着健硕肌肉的青年大笑着踏下马来,夺来的粮食总算解决了这次水灾的危机,他们迫不及待地在部落的中心——叫作宛丘的低地四周摆起酒坛来准备晚间的狂欢。没有人注意宛丘上那个安静地准备离去的身影……
每当狂欢开始时,就是她该谢幕的时候。
不,有一个人注意着她,也许她从来不知道,因为她看起来从来都不在乎,不在乎粮食的丰与歉、不在乎部落的荣与辱、甚至不在乎人们的生与死……是的,她也不应该在乎、不能在乎,因为,她是只能与鬼神对话的巫女。
没有冬夏在这宛丘之上歌唱和舞蹈的巫女,在男儿出征之时、雨雪不歇之时、病疫横行之时……每个让人焦虑不安或者恐惧紧张的时刻,她戴着她的面具,泼洒她的裙袖,日复一日低吟那无人能解的歌谣。她明明该是解除痛苦的慰藉,可又是从何时开始,她与欢乐、幸福和真正的歌舞,成为了永不交融的昼夜?
“满,又发痴呢!”圭端了一碗酒给他的好兄弟,那个一言不发注视着巫女的青年,这次出征功劳最大的他一身的泥垢还没来得及清洗,连日来未曾理过的须发更是显得杂乱不堪,唯有那双眼睛黑得发亮,“我说赶明儿让椿嫂帮你结个媳妇儿,省得你成天老做梦呢!”
满瞪了他一眼,推开酒碗,一屁股坐下来,捡了根草闷闷地叼着,只是眼睛还是不自主地跟随那个越来越远的背影,这次出征去了三天,她有休息过吗?他知道她住在部落最偏的一个小丘后面,眼里的她走得不快不慢,永远都是那个节奏,就这样走了多少年了。
“哎,我说,你还没完了,”圭也挨着他坐下来,摆弄着自己的弓箭,将弯掉的矢头掰正,身为族长之子,圭是辰部落里最好的射手,“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她是上天选中的巫女,跟我们这些人是没关系的,再说你连她现在长什么样都不知道,那个巫女……”
“她有名字!”满声音低沉得吓人,“她叫菻!”
“你叫什么名字?”挂着鼻涕虫的男孩满问着面前那个怯生生的小姑娘,他跟圭是部落里最大胆调皮的孩子,这天他们一同到旁边的林子里掏鸟窝,却遇到一对母女,像是逃荒的。
“菻……菻”她声若蚊蝇,那绯红的脸蛋上躲闪的眼神第一次让满有了想要保护她的愿望。
“不用怕,到这儿你就安全了!”满咧嘴笑道,大剌剌地将母女俩带回部落。
部落里人心大多是善的,那年也没什么天灾人祸,再加上她俩吃得不多还能一起干活,对母女俩的到来也就不排斥。
但自那天起圭发现满变了,不再成天跟着他一起去林子里,却总围着那个新来的女孩打转……
“这是我自己编的,给你!”满献宝似的把一只草编的云雀递给被他拉到一个草垛后面的菻,“以后呀,只要你把小云雀拿出来,我就满足你一个愿望!”
“我……我”菻还是那么怯怯的满脸通红,但比以前不同的是,她眼里也透出几丝喜悦来,见满耐不住地要往她手里塞,她忙说,“别……别……我收下,谢……谢谢你……”
“谢啥,你……你以后可是要给我当媳妇儿的!”满低着头挠挠后脑勺,有点儿得意又有点儿不好意思,可当他抬起头的时候,菻早已跑开了,他傻傻地笑了一声。
这个简单的心愿被戳破的开端,是第二年菻母亲的病逝,接着是连旱导致的粮荒,不知部落里从何时起,开始流传菻这个女孩是不祥的征兆,本来传言还只是传言,但当传言为首之人外出打猎被熊重伤之后,人们开始将所有的不幸与痛苦都倾注于菻的身上,不管满如何地哀求抗争族人,她已面临被驱逐的命运。
但菻留了下来,不是因为她有多么可怜或是满努力的结果,而是族里隐居多年的老巫女出面了,对于老巫女,满只有残存的一些儿时敬畏的记忆,听说她这些年因为身体不再能支撑而不再承担祭祀祝祷的职务,但族人感念她多年的贡献仍供养着她,而相应的,那宛丘之上的巫女之舞,亦空寂了多年。
“这两年部落里的不幸,我已经知道了,”脸上沟壑纵横的老妪沙哑的嗓音响起,她浑浊的目光扫过之处,却是一片寂静,对于很多人来说,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到她的真容,因为她以前一直只以面具示人,“其中原因,是部落多年未与神灵沟通所致,这个女孩,”她看向菻,“她身上的力量,是上天送给这个部落的礼物,用错了地方自然消受不起,而你们还想将她驱逐出去让自己的罪责更加一等吗?”
族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但他们不敢质疑巫女的话,抓着菻的人感觉她像烫手山芋一样赶紧放开了她,好在巫女提出了解决方法:让菻成为部落下一届巫女,再为上天行祷祝祭祀之礼。
“太好了,菻终于不会被赶走了。”满松了一口气,此刻的他并没有意识到这意味着这一生,他将再也无法见得菻的容颜。
这么多年来,满只能坐在宛丘之外,在中央那副冰冷的青铜面具中寻找那双眼睛,那双眼睛亦曾在最开始的时候,如小鹿般慌张地寻觅着人海中的他,似乎只有看到了他,女孩的每一场祷祝才不会那么生硬紧张。
每一次乐音终了,他都祈盼那个背影能再回头,他都想要追上她,求她摘下面具让他再看一眼,可是在族长凌厉的目光下,圭每次都死死地拉住他,于是他一次次地克制,一次次地等待,直到宛丘之上——她的歌声不再颤抖,她的衣袖可以挥洒自如,她的眼神不再与他胶着……
满很困惑,他似乎又错过了什么,似乎又有什么东西,他还来不及领悟,就将她再次带离了他身边。他不知道,也不愿去想,他只知道应该在每一次出征中博取胜利,这样族人就不会私下怨她无能,只知道应该猎取更多猎物、播种更多粮食,这样就能为她带来更好的供养,只知道为宛丘搭建棚顶,这样她就不用在日夜的祷祝中受雨雪侵袭……可是,不管他如何努力,族人都已开始忘记她的名字,只记住让他们又敬又怕的“巫女”,不管他的目光如何在宛丘中央流连,她终究是不再望向他一眼了。
那么,他还在等待什么呢,明明一切毫无希望,她是上天的巫女,而他担着这个部落生存的责任,各自在永不相交的轨道里,完成着无法摆脱的使命。
也许,只是为了保护她吧,曾经,他没有保护好菻,如今他要证明,自己有力量守护她一世的平安。
又一次,他灌了一坛又一坛酒,在宛丘的边缘,和衣睡去。
“满!满!”圭急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扶着因宿醉而疼痛的头,满迷糊地睁开眼,朦胧中他感到有人注视着他,那感觉陌生又熟悉,一道电流在脑海激荡,是她!一定是她!他的目光瞬时清明,看向宛丘中央的巫女,还是那泛着青光的面具,却丝毫没有留意过他的迹象,胸中又一次溢满苦涩的他注意到,菻手执注满酒的牛角做着祷祝的准备,难道又有事发生了?
满这才察觉到四周的骚动,以及一旁圭紧皱着眉,一手握弓一手扶住他的肩膀:“戎部落来劫粮了!快拿上你的矛!”
“来报仇吗?”满翻身站起,语气带着嘲讽,动作却毫不迟缓。
滚滚乌云下战马嘶鸣,武器泛着金属冰冷的颜色,在长空中划出铁血的无情,只要是战场,无论是为了多么微不足道的目的,也只能拼命。满挥动着手中的长矛,疯狂而麻木地厮杀,没有粮食,一切都谈不上,没有胜利,就将流淌更多族人的鲜血。可是,这一次,戎人的攻击比以往都要猛烈,人数也更多,辰人累极了,但休息就是死亡,他们别无选择。
“轰隆……”一身雷响,瓢泼大雨瞬间倾盆,而此时戎人也终于开始撤退。
那晚,大家都不敢松懈,聚集在宛丘旁商讨,宛丘之上,巫女在祈祷着部落的胜利,那轻柔的歌声伴着暴雨后的微风带给疲惫的战士以安慰。
“人数、战略、驻守……都像是蓄谋已久,”圭神情严肃,年轻勇猛的他已是部落攻防的核心人物,“我预感,他们还有后援队伍。”
“你是说,他们会发动更大的战斗?”一位年长一些的射手粗着嗓子问道。
“怕只怕,这一次他们不只是为了抢粮。”
第二天在战场上瞒知道,圭的预测是对的,不需要再琢磨,只要看看前仆后继的戎人那嗜血的眼神、听听他们残酷的口号就知道了,相互争抢了那么多年,这一次,看来他们是要决一死战了。虽然这次攻击是让有些措不及防的,但好在常年生活在突袭的危险中,部落的防御部署随时可以启动,辰人亦不乏勇猛之士,连日的战役倒也不见得落了下风。
但圭却下了部落中全体妇幼从后山秘密迁移的命令。
满不明白:“戎人的攻势明显已经弱了,何必让族人冒险?”
“他们是在等待时机,我已得到探报,戎人的后援部队藏身部落周围山林,欲待几日后大风起而纵火焚我部落,”圭的眼中布满血丝,“你知道,我们守住关卡已是耗了所有人力,无力去阻止这个阴谋,当务之急,是保住族人性命,退入后山,等待援助。”
满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他想起什么,欲言又止。
“她会和我们一起撤退。”圭叹了口气,满的心事他怎会不知,只是……
“不行,这太危险了!”满着急地说道,他知道他们是要战到最后一刻的。
“这是为了鼓舞战士们的士气,让他们相信上天在帮助我们,”圭擦拭着手中的箭不去看满,“这也是她的使命。”
“使命!我才不信!”瞒激动地吼道,这么多年的压抑似乎终于找到一个缺口,“凭什么要她一个人负责我们这么多人的性命?难道你,难道我!无法保护我们自己的部落时,要去责怪她一个人吗!?什么上天的旨意,我看……”
“满!”圭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威严盯着他,“不要因为你自己的私心将整个部落置于危险之中!”
满捏紧了拳头,不再说话。
这是多年来,满第一次单独去见她。
“椿嫂她们撤退的时候,你就跟她们一起走,没有人会怪你的。”满认真地对菻说,可她歪着头似乎没在意他说了什么,青铜面具下的脸庞亦看不到她的表情。
“我……对不起,”满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是你一定要听我的,这次真的很危险,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你听清了吗?”他的语气是那么诚恳,又那么小心翼翼,包含着他多年的心事,和一丝飘渺的愿望,他多希望她能对他说些什么。
“你……”
“谢谢。”一声轻喃,菻转身离开。
满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苦笑了一下,至少他这次,算护了她周全吧。
果然天作狂风之时,便是戎人发起总攻之时,部落的草垛被吹得四散,好在族人大多已撤入后山布置好防守,但留守队伍能否顺利突出重围,谁都没有把握。
大唱“天助”之歌的戎人来势汹汹,从四周山林滚入的火球虽然在意料之中,狂风蔓延起的火势之大还是让战士们不禁心生惧意,不知是谁说了句“今日怎没听到巫女的歌声”,“上天站在了戎人一边”的情绪开始悄悄地滋生,满避开圭的目光,握紧了手中的矛,他没有做错,命运是由自己掌握的,他会证明这一点。
可是不是所有人都会这么想,无论满如何鼓舞战友的士气,戎人越来越多的兵力都在一点点瓦解他们的防线,而那时不时动摇的信心仿佛使风势更加猛烈,战士一个个倒下,满单手支撑着一个兄弟,那曾经一同喝酒欢笑的面容充满灰暗:
“满……我不行了,看来上天又……又在惩罚我们了……”
“不!你要靠自己!我们要靠自己!站起来,你能行!”满发疯地吼着,眼看那双眼睛正在逐渐失去光彩,可突然,那片死亡的荒凉中流露出一点光芒……
“你……你听……”
满屏住呼吸,是的,他听到了,他慌忙地抬起头来,高卷的层层火舌之中,他看见了一个比火更加耀眼的身影,那一瞬间,他感到自己的心的某一处轰然倒塌,一阵剧烈的疼痛向他袭来,为什么,为什么她不听自己的?为什么所有人都不听自己的?
他大吼一声,开始更加猛烈地厮杀并努力向菻靠近,他怕那个身影——会淹没在这场大火中,周围的战士以为他受到巫女歌声的鼓舞,亦精神大震奋勇杀敌。
菻身着一袭红衣在烈火的中央缓缓起舞,摇铃声规律地穿透呼呼的风声飘荡在空中,为血腥的战场点染上别致的韵律,那是辰人听惯了的乐声,只要这样的乐音在,他们就坚信上天在为他们浇灌力量。
戎人没想到明明已然溃败的对手竟越战越勇,而时间拖得越久,天气已开始发生变化,风开始停歇,而云开始聚集……
“下雨了!”辰人欢呼道,戎人的主将气急败坏,当他发现那叫人心烦的乐音来自辰人的巫女时,更是将满腔的愤怒迁注于她。
一支利箭穿过战场,直射向宛丘之央。
满眼睁睁看着那支箭呼啸而过,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几乎快要握不住手中的矛。
碎裂的,是青铜面具。
乌黑的发丝在刹那间飘扬,火焰的狂舞下,映照着一张异常白皙的容颜。
原来,她已长成了这般模样。
当武器被夺下,双腿被踹跪而脸颊被按入尘土之中时,他笑了。
他知道,他们守住了部落,更重要的是,菻还活着,而她的功绩将永远记在族人心中。所以,就算他知道,作为辰人的将领,他的头颅一定会被戎人高高挂起,那又怎样呢?
他终于再见了她一面,虽然是最后一面。
就算,这就是上天注定的所谓命运,那又怎样呢?
可是上天似乎喜欢开玩笑,满的头并没有被戎人拿来祭旗,相反,戎人告诉他,他和同样被俘的族人要被放回去,来不及问为什么,他们的眼睛被黑布蒙上,走向两方对峙的草原。
他看不到外面的情况,只能努力去听,但并没有人说话。突然,他有了一丝异样的感觉,有人从他身边走过,有人注视着他,虽然只有一瞬,他扭头去追寻那个目光,可是什么都没有了,那一瞬像是他的错觉,他感到自己永远地失去了什么,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听到族人的声音了,他们如释重负,满迫不及待地摘掉眼上的黑布,想要找到圭问个清楚,但圭不在迎接他的人之中。
“圭呢?”满问他的族人。
他们却好像约好了一样说不知道,满觉得蹊跷一再发问,最终顺着族人心虚的眼神,他找到了圭,圭正隐蔽在最高处的鼓楼拉满了弓,一言不发凝神聚焦着远方,他觉得有些好笑,但当他顺着弓箭的方向望去的时候,他笑不出来了。
那是比火还要耀眼的身影,立在戎人的阵营之中。
看到满发现了她,菻笑了笑。
与此同时,那支蓄势已久的箭破空而出。
那声“不”还来不及喊出,满看到菻和她身后之人同时倒下,那一刻他就要跑回去,可是早有准备的族人已牢牢抓住他。
“圭射中了戎人的主帅!”他听到他们兴奋的声音。
那菻呢?你们没看到菻也被射中了吗?满说不出话来,他拼命地摆脱着他们,眼神死死地盯着那袭红衣,她一定很痛,她一定流了很多很多血,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像一条疯狗一样哭嚎着,可是突然他不哭也不动了,因为他能感觉到那纷乱的人海之中菻在看着他,在对他说话,他要听菻在对他说什么……
当满再次恢复意识时,没了主帅的戎人早已撤退,他开始没日没夜地盯着天空发呆,族人送来的食物,他机械地吃下去,甚至有时候他会强迫自己睡觉,尤其是圭试图跟他说话的时候。因为,菻对他说过:
“要活下去……”
可是,活下去究竟还有什么意义呢?你告诉我结果,却为何不告诉我原因呢?
圭又来了。
“我们谈谈吧,”圭对床上背对着他的满说,他知道满在听,“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为什么吗,为什么菻要这么做。”满的肩膀动了一下。
“是为了她的使命。”
满立马坐了起来盯着圭,眼里充满怒火。
“她的使命就是为了保护族人的性命,也有你的性命!”圭也有些激动,“以一命换十命,换做是你,或是我,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满的怒意消退了些,取而代之的,是绝望和悲哀,他沙哑着问:“为什么是她?”
“也许是因为她作为巫女的力量吧,”圭喃喃道,“也许……是她的容貌。”
“哈……哈哈……”满笑出声来,眼里却开始流泪,所以上天满足了他再见她一面的愿望,却要以此为代价吗?“所以,你就拿她去交换了?那又是为什么,你竟射死了她!”
圭闭上了眼:“是她自己要求的,她说若不让她去交换,她就同你……同你们一起死去,我也没想要她会这么决绝,”他的声音带着痛楚,“但她不愿受戎人的侮辱,所以要求我,在她站到戎人主帅身前的那一刻,对他们两人射了那一箭。”
“所以她穿了那身红衣……穿了红衣……好,好一场计谋……”满苦笑着重复,之前对战时他们何曾没有想过以圭的神射手能力直射戎人主帅,只苦于戎人早已为应付他们这招将主帅打扮得与寻常战士无异,没想到,如今却上演了如此一幕。
“你走吧。”满又躺下去,他觉得自己很累,以前哪怕是在战场上奋战他也从不觉得累,只因为那时,他有要保护的人。
“菻让我对你说,”圭并没有离开,他迟疑道,“你要守护你的部落,像她做过的一样。”
“呵,”满没有抬眼,无谓地笑道,“这是她说的,还是你编造的。”
“她说,如果你还记得这个东西,”一件物事被放在满的床头,“就帮她满足这唯一一个愿望吧。”圭离开了。
满缓缓地睁开眼。
一只草编的云雀静静地待在他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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