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工地没开,施工队放了二十天假,大伙儿换身干净衣服,打起铺盖卷儿,从工棚里蜂拥而出。他们坐上绿皮火车,从上海火车站沿京沪铁路线行驶六百五十公里,途经十几个站点,在泰安站下车,然后转大巴回老家的县城。
放假对单身小伙来说,比过年还令人兴奋。他们可以托亲戚、托朋友、托同学牵线,四处撒网,重点捕捞,实指望找个称心如意可伴终身的女子。
文道时年二十三,初中毕业那年十七岁,被同村的三叔领着去北京,在工地上当了一年保安,挣了顶大盖帽,一身军便装,一双黑色深筒大头皮鞋回来。不想,北京的一年,白面馒头就白菜炖豆腐没白吃,身子长开了,一米七八的大个儿,瘦是瘦了点儿,穿一身橄榄绿军便装,小平头,腰杆直溜,行走在集镇上,还真惹小媳妇儿小姑娘上了眼。
集镇上五奶奶是文道的一个远亲,她邻墙二侄家有个闺女,叫桃子,在供销社拐角门头卖布。那天五奶奶挎竹篮子来集场子买菜,正遇上文道和他娘赶年集,五奶奶上下打量了文道几圈,拉母亲在电线杆子旁边聊会磕儿,文道听母亲和五奶奶说,正巧俺要去买个锅盖,五姨,您领俺顺道去看看。
文道就随母亲去了供销社拐角门头,在布摊子上见到了那个叫桃子的女孩,身材细柳长条,穿一件红缎子上衣,两条胳膊上套了蓝布套袖,正在给一个乡下来的大娘裁布。文道看了姑娘两眼,跟他娘小声说,哪儿都好,就脸上多了零零星星的雀斑。
五奶奶说,多大的事儿,抹层粉就遮住了。
娘说,晚上不拉灯,长啥样都看不清,甭说雀斑了。
文道说,我只是想说,桃子如果没长雀斑多好。
过后,他爹说了句公道话,就桃子这模样,脸上没雀斑,没准看不看得上你还两说,咱啥家庭,没点数吗?
过了年,一开春,文道和桃子两家人见了个面,就把事儿定下了。文道扯着桃子的小手进城玩了几天,好玩的地方逛了,好吃的食摊儿尝了,好买的玩意儿买了。有天早晨,桃子醒了,她扳过文道的脑袋,说,你带俺去北京吧!
文道揉揉眼皮,拍拍桃子的后背,说,想啥呢,去北京你能干啥?桃子说,俺去北京卖布呀?
文道想了想,捏捏桃子的小鼻子,说,你以为北京和老家一样?况且,开春,三叔打算去南方发展,我可能随他去上海了。
俺也可以去上海卖布呀!桃子咬咬嘴唇又说。
上海卖布的姑娘脸上可不长雀斑,文道披上衬衫在准备起床的时候说道,桃子顿时火起,一脚把文道踹翻在地。
文道坐在大巴车上,美美地想着他和桃子曾经的往事,转眼客车停在县城车站广场,文道背上牛仔包,在广场旁边的食摊儿,买了四个肉包子,又叫了一碗豆腐脑。吃完抹抹嘴出了县城长途汽车站的大门。
文道还真把桃子接到了上海,在文道与桃子确立关系的第三个年头。那年夏天,文道去长途站把桃子接到工地的地下室,工友们早已为文道搭了个简易的窝棚,里面安了一张床,一张饭桌,水电全有,文道答应,等桃子来,让桃子亲手下厨,烧几个菜,哥几个好好喝一盅。正在装灯泡的朱老二很调皮,问文道,哥,桃子嫂子来,俺要是喝醉了,能替你亲她嘴嘴不?
不行,你可以帮俺替她倒洗脚水,文道呲着牙笑道。要不,俺替你帮桃子嫂子洗洗脚,顺便帮你把洗脚水倒了?朱老二眯缝着眼嬉皮笑脸。
嫂子的脚可以洗,但洗脚水你得喝下去,旁边年龄最大的老五哥说道。朱老二气得把电工手套扔老五哥脸上,说,老五哥,粗鲁得要死,怪不得你,二十八九了还老光棍一条。
文道请桃子来,不是让桃子来上海卖布,上海哪儿可以卖布,文道不清楚。他只是想让桃子来上海玩玩,开开眼界,长长见识。
文道请了几天假,领桃子逛了外滩,南京路,人民广场,走到西藏中路与延安路交叉口,看到醒目的霓虹灯牌匾,上面写着“不到大世界,枉来大上海”,桃子说,俺想进去看看,否则,大上海就白来了。文道跑售票口排队,买了两张票,十五块钱一张,又在门口小店买了两瓶听装可乐,怀里揣一罐,拉开另一罐的环扣,喷自己一脸,递给桃子,桃子大笑,露一口白牙。
他们在门口照了哈哈镜,要多丑有多丑,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丑得千奇百怪,丑得惊心动魄,俩人指着彼此互相捧腹取笑,桃子笑得不行,一下软在文道怀里,他们看了魔术表演,杂技,看了三D电影,桃子戴着眼镜,屏幕上的水花好像冲自己身上溅,小鸟仿佛在自己眼前飞,小船儿如同向自己鼻梁上撞……
文道领桃子又去看了歌舞,台上唱歌与时装表演交替进行,男女歌手和着悠美的旋律深情款款,比广播里好听的耳朵都想怀孕,紧接着是魔鬼身材的模特,坦胸露背,伸白胳膊晃大长腿,风情万种表演走秀,桃子看了会儿,说,这个不好,男人看了容易学坏,走,咱走!
桃子羞得满脸通红,拽着文道的手,逃也似的跑下楼梯,桃子感觉自己有点饿了,文道在楼下买了两份炒饭,他们在廊檐下,边吃边看杂技团的姑娘身手敏捷地表演空中飞人……
选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文道领桃子逛了七浦路服装市场,桃子就想卖布,文道想卖衣服的地方肯定能找到卖布的地场,他俩手牵手从浙江中路七浦路头,随穿梭的人流一路逛到河南中路的路口。布摊子没见到,衣服摊子应有尽有。文道帮桃子选了一件素色棉麻蓝碎花长裙,桃子穿上,修腰塑身,非常合体,又在河南中路地下鞋城选了一双高跟时装女鞋,桃子一路妆扮起来,衣袂飘飘显得仙气十足。
桃子在回他俩居处的路上,笑吟吟地对文道说,俺觉得卖服装也不错,要不俺留下来卖衣服吧,可以天天见到你。文道撤了撇嘴,啐了一口,说,去!
文道走在大街上,他不急于回家,他想去商场买身衣服,自从和桃子分开以来,两年了,文道一直在上海的工地上,他提升了工长,管了三十个工人,逢年过节他安排工人回去,自己蹲守在工地上值班。这两年他攒下了点钱,如果放在现在桃子他爹提出那样的要求,为了桃子他会亳不犹豫地答应,可是一切都晚了,家里没钱,自己没钱,因为没钱,爱情的小船说翻就翻。
事儿得从桃子从上海回来之后说起,桃子他爹就桃子一个闺女,想把桃子留在身边好有个照应,恰巧集镇沿街有块地,原先属于供销社酱菜厂,酱菜厂倒闭,土地出让,桃子他爹在供销社开车,尽管是合同工,但有优先购买的资格,机会难得,所以来不及与谁商量,就把地自作主张买了下来。总共有一亩三分地,东西长近四十米,可盖两栋沿街楼,自己盖一栋,门面租出去养老。另一栋想着商量文道家出钱盖起来,二层当小两口的婚房,一楼门面桃子喜欢卖服装可以开个品牌直营店。桃子他爹想法很好,可找亲家一商量,文道他爹咬着烟杆没说话,手里没钱就没主张,还能说啥?文道她娘正在门外头准备饭菜,侧耳听了一下,拿围裙擦了把手,进门冲桃子他爹发话了,说,俺文道要人物有人物,要手艺有手艺,俺可不去当养老女婿,桃子要嫁就嫁俺村子来,新房俺早张罗好了,五间大瓦房前后出厦,东西带耳房,锃明瓦亮,配得起恁家桃子……
文道他娘听亲家说要文刀去镇上盖房,心里一激动,好话没有赖话一筐,全掰扯上来了。桃子他爹本来也是火爆脾气,酒也没喝饭也没吃,拂袖而去。回到家越想越生气,听不得人劝,第二天就托隔壁五奶奶把文道桃子订婚时的包袱送了回来,这门亲事说散就散,都容不得人眨眨眼,喘口气。
期间,文道给桃子写过几封信,桃子没回,往供销社打过几次电话,供销社里的人说,桃子是谁?俺这儿没这么个人。文道说,布柜上的桃子呀,人家说,布柜上没桃子,只有布,包布柜的老丁,是个男的,四十多了,要不电话转过去你和他聊?
文道流下了眼泪,没想到桃子家如此霸道,想让自己当养老婿,容不得商量。桃子如此无情,自己还没亲口说镇上盖楼成家不行呢,就容不得自己辩解,说掰就掰了,一家什么人呢,真是!
古城街新开了一家服装直营店,海蓝之家,这家店窗明几净,衣服品种齐全,店里面人满为患,几位穿工装的漂亮女店员应接不暇。前几天,娘托人捎信,邻村有个在县纺织厂上班的姑娘,看了文道的照片,对他有好感,说等什么时候文道回来,来纺织厂找她。娘还专门嘱咐文道买身像样的衣服,别给自己掉价,别给家人丢脸。
文道是听话的孩子,他走进海蓝之家,选了件T恤,一条长裤,旁边有个小姑娘说,哥,我建议您再配条皮带,看,我们店里的皮带多时尚?文道点了点头。小姑娘引文道去柜台结帐,收银员缓缓抬头,冷冷地看了文道一眼,对小姑娘说,小兰,咱店的东西不卖给这个渣渣,关门放狗!
是桃子,她穿着一身蓝色西装,白衬衫衣领外翻,露出一抹如雪的锁骨。文道怔怔地望着桃子,恍如隔世。
小兰说,桃子姐,顾客是上帝,咱不卖人家咱亏理,人家投诉咱,一告一个准。
桃子从袋子里拿出T恤和长裤,仔细端祥了两眼,说道,多好的衣服,可惜穿狗身上了。
桃子,当年你欠我一个交待,文道愤愤地说,为什么不给我回信?
桃子没说话,她啪啪敲打健盘,收钱找零,眼圈不由自主地红了,她转过身去,眼泪汪汪滴落。
文道收起衣服,对桃子说,我能请你喝杯咖啡吗?文道在进店之前,留意到对过有家奶茶店。桃子背对着他,肩膀在微微地颤动,依然没说话。文道说,我等你下班。
下午,暖暖的阳光从窗玻璃温柔地射进来,落到桃子平静如水的脸上,对面的文道目光凝聚在桃子身上,文道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桃子说,回去问你妈,那时候俺阻止不了俺爸,俺骑车去你家劝你父母,你妈说,文道不想当养老婿,他讨厌俺们一家,已经早早厌倦俺了,你讨厌俺脸上的雀斑,你心里有别人了,只是装在心里从来没让俺知道而已。
那天,俺哭了一路。俺还想问你,为什么不给我写信,哪怕是封绝交信?
我写了,写了好几封,都已石沉大海,文道说。可俺一封也没见到,桃子说。
自从去见了你的母亲,俺的心都碎了,桃子抑制不住自己,开始咽泣,泪珠滴在桌台上,溅成一朵雕花的模样。俺从供销社辞了职,俺说过,卖服装也不错!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像揉不开的墨。文道想,两边老人不理性,可能在他俩之间搭起一座厚厚的墙。文道自责自己的无知,为什么自己在事发当时没能回到桃子的身边,为什么让桃子在泪水中空等了两年?
谁说的?桃子说,谁等谁了?文道,你不要自作多情!俺觉得你该走了,看,俺男朋友接俺来了。文道听桃子说完,伤心地捶打着脑袋,目光呆滞地投向窗外。这时候,小兰正从对过牵一条金毛走来,边走也喊,桃子姐,你男朋友饿了,下班见不到你,急头白脸找俺事儿,快来,陪你的小男友!
文道张开嘴巴,椤在那里,不知道说啥好。桃子莞尔一笑,看了看文道,嘴里迸出一句: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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