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的经历确实可以影响一个人一生的习惯,就比如我,时至今日,依然很喜欢走路。不停的走,一直走。走路能够让我更加清晰地感受我自己,在双腿交替、大脑放空之间,我似乎找到了答案,关于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的答案。
我喜欢走路并不是因为走路能给我带来快乐,反之,走路给我带来的几乎全是痛苦。现在是,以前更是。走路带给我的那种无力感,常常压得我无法呼吸。这样的感受是从什么时候出现的呢,我想大概是从我初中的时候。
当时光的列车慢慢回溯,我依然能够清晰地看见,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在烈日下的田野间一直不停地走着,他无暇顾及身边的风景和额头的汗珠,朝前走,不回头,一直走下去。
那时我在上初中,学校在老家的镇上,离我的老家大概十里地。这十里地还是抄近路的距离,中间要穿过大片的稻田,一条蜿蜒的小河,几朵荒芜的坟地,和一个只有四户人家的小村庄。如果要走正常的大路,就要走一个“L”型路线,那就是十四五里地的距离了。
就是这样的距离,我每天中午都要往返一趟。上午十一点半放学,冲出校门就往家走,吃完中午饭,我妈给我一块钱,我走回学校,不耽误下午两点半上课。在这三个小时的时间里,我要走二十里的距离,加上吃一顿午饭。
我之所以需要这样的奔走,没有什么其他的原因,就是因为穷。初中需要住校,要上早晚自习,我没有钱在学校吃三顿饭,每天只有一块钱,只够夜里和早晨的饭钱,夜里五毛,早上五毛。对于2005年中国来说,即便是农村,五毛钱也太少了,只能吃一小碗的米饭和菜,肯定吃不饱。所以中午回家一趟,有两个重要的原因,一个是拿一块钱的饭钱,另一个是能吃顿饱饭。
我每天中午都必须要在田野里穿行十里地回家,再穿行十里地去学校,只是为了一顿饱饭和一块钱的生活费。我别无选择,毕竟吃比什么都重要。
我那时营养不良,个子很低,而又经常生病。这样的奔走对我来说,实在是太难了。即便是我现在看来,也是我人生中最艰难、最困难的一段路程,毕竟当时我还是个只有十几岁体弱多病的孩子。我觉得我全部的生命都耗在了走这段路上。
路途的漫长还是其次,路途中的艰险更是堪比八十一难。
我要穿过大片的稻田,夏天的时候杂草丛生,草叶和秧苗常常隔着裤子,能把腿划上密密麻麻的口子,那种口子肉眼几乎看不见,可是用手一碰,就又疼又痒,如同千万只蚂蚁在啃咬。最令人胆寒的是,杂草之中是小动物的地盘,冷不丁地就会有水蛇从脚面滑过,仿佛在埋怨我打扰它的清梦。也有一些动物,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趴在你的身上,其中最可怕的就是蚂蟥。有一次,走着走着,我感觉腿上痒痒的,低头一看,一个蚂蟥已经钻进我小腿的肉里,身体已经进去三分之一还多,我全身一哆嗦,一把把它拽了出来。拽出来之后,伤口就开始流血了,过了好久才感觉到疼,后来,我是在生物书上才知道,蚂蟥吸血的时候,嘴里会吐出麻醉的液体,让你根本感觉不到疼痛的情况下,钻到你的肉里吸血,这让我更加害怕了。从那之后,即便是大夏天,我也不敢穿短裤走这条路了,走两步就还要把裤腿撸起来看看才放心。
我要穿过一片荒芜的坟地。老家都是土葬,丘陵的低洼处,坐落着荒芜的坟地,坟地周围因为少有人走,野草能长到半人高,中间一条羊肠小道,就是我要走的路。按照正常放学的时候,我走到坟地的时候,恰好是正午十二点。烈日高照,几里地荒无人烟,按照农村的传说,正是鬼出没的时候。我对鬼也是异常恐惧的,即便是我们从未见过,但是农村迷信之风浓厚,各种鬼魅传说、巫蛊禁忌,这令我极为恐惧。我穿行在高大的坟墓中间,仿佛每个坟头都蹲着一个死去的冤魂在看我,我心里发紧,浑身发抖。再害怕也要走啊,不然就没有饭吃。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想起了我的“佬太”,就是我爸爸的奶奶,我不知道其他的地方是怎么称谓的,我们那个地方就叫“佬太”。我的“佬太”临终前的几年卧床不起,端饭、送饭、端尿盆等一些活都是我干的,“佬太”死的时候,其他人都说,“佬太”会保佑我。这样想着,我那“佬太”就呆在我的后背上,保佑着我,那些个坟头的冤魂应该也不敢对我怎么样吧。
我要还要穿过一片只有4户人家的小村子。这也算是我这一路唯一能见到人的地方,本来应该是轻松愉悦的一段。可是,偏偏这四户人家各养了一条凶猛高大的恶狗,每次我走过,都要异常小心,轻手轻脚,不敢发出一点声响,生怕惊动了恶狗。如果能够侥幸走过,不被恶狗发现,就会觉得异常幸运。一旦被发现,一条狗叫起来,里面四家的狗,都狂吠着、疯跑着冲向我,群狗飞至,真是气势非凡,像是发现了十恶不赦的入侵之敌,团团把我围起来,怒目而视,围着我狂吠。都在疯狂地质问我,为什么要到这来,我像是陷入重围的孤军,被猎人包围的猎物,没有办法,只能在心理辩解,我也不想来啊,可是我能有什么办法,然后就是硬着头皮站定,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任他们宰割的样子。不过好在,都是家养的狗,并不真的咬人,围着我狂叫一通,也就生气地呜咽着走开了,似乎为不能狠狠地打我一顿而懊悔不已。
我还要穿过一条蜿蜒的小河,一个土堤坝将小河拦腰截断,小河的上游就变成了一个小水库,以供灌溉之用。堤坝中间有简易的石板桥连接,那也是我的必经之处。这条小河水流清澈,水草葳蕤,上游水塘平阔,下游水流湍急,显得温柔美丽。然而与温柔美丽相对应的,就是肆虐和残暴。对比之前的艰难,这才是最凶险的路段。一到夏天,连下上几天的暴雨,河水就开始泛滥,这时候河水就会漫过堤岸,这河堤也是我的必经之路,我就只能在水中摸索着前行。天上暴雨肆虐,河堤一边是一片汪洋,另一边是湍急水流,水中是若隐若现的河堤,我需要在漫过河堤的洪水中,摸索出河堤的位置,慢慢地走过去。河堤在河水的冲刷之下,泥泞湿滑,水面之下,脚下布满了光滑的淤泥,像是走在溜冰场,脚上还纠缠着各种杂草,像是水鬼的手抓住我的脚步不放。水面之上,河水流动的推力,呼啸盘旋的野风,都想抓紧把我推进洪流而去,仿佛是我不该存在似的。在老家多雨的夏季,这样的危险情景一年至少要遇到好几次,那时候完全不知道害怕,就是硬着头皮,向前走,竟然每次都是安稳地走过,从未出过意外,也是奇迹。
当然也不总是如此万无一失,也有深陷险境的时刻。如果夏季的雨水再大一些,常年失修的土河堤就会被冲垮,溃塌出一个大口子,这样洪水是下去了,可是路也断了。干活的农人,为了省事,经常会在断掉的河堤两边,架上一根细长的木头,这样一个简易的独木桥就做好了。木头又湿又滑,掉下去就有被洪水冲走的危险。可是为了节约时间,我常常会选择铤而走险。有一次下雨的时候,路滑风大,我从独木桥上走的时候,一阵风吹来,我脚下一滑,一头撞进湍急地洪水中,泥水立马冲进我的眼睛喉咙,我吓得连叫都忘了,只觉得窒息的痛苦。突然一只有力的大手,一把把我从水里拉出来,是路过的农人把我救了出来,我已经吓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趴在地上喘息,那个农人,也没管我,问我有事吗,我说没事,他就走了。好像做了一件微不足道,顺手的小事。过了很久,我才缓过神来,我是不是差点死了?是的,我差点死了。我也没敢把这件事和任何人说,包括父母,和他们说了又能怎么样呢?多年以后,我还常常想起这件事,如同梦幻一般,我也会想,如果没有那个人拉我一把,我肯定会死的,我死了之后,会发生什么呢,也许并不会发生什么。
还要穿过暴雨和冬雪。下雨的时候,田间都是泥路,踩上去松软泥泞,会严重拖慢行走的速度,如果再加上狂风暴雨,那简直就是人间惨剧,欲哭无泪。冬天的时候,泥地里还有碎冰,经常会割破鞋子、裤子,回到家的时候,献血流的满腿就是。
我还要经受老师和同学的冷眼。如果路上出现意外,下午没有按时到校的话,肯定要被老师责骂,有时还甚至是在教室外罚站,等等,老师并不知道我一路的艰难,他们总是以为我和其他的同学一样是为了在外面玩,或者在宿舍睡觉,那个时候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也不敢解释,更不愿意解释,谁能愿意让自己的同学知道,自己在学校里吃不起三顿饭,每天走几十里地,只是为了吃一顿饱饭呢,与大家都看不起你相比,大家都同情你不是更加可悲吗?
那时的我又瘦又小,身体还比较弱,这样的距离对于我来说,真的是太远了,太难了。很多时候,我是真的走不动啊,为什么走这么久还走不到?为什么我的家要住那么远?为什么我的同学不用每天中午都回家?我没有答案,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只有无奈。有时候,实在走不动了,就只能哭,可是哭又有什么办法呢,路还在那里,那是你自己的路,哭也有走啊,哭也不能停下,因为停下之后,该走的路一点也不会少,所以只能一边走一边哭。
如今已经时过境迁,我早已不是当初的少年,往日的委屈和无奈也都随风远去。但人生的道路还在继续,前路依然漫长,依然崎岖,会有无奈,会有惊吓,会有危险,但我想,我依然会像那个十几岁的少年一样,硬着头皮,朝前走,不回头,一直走下去。也必须要像那个十几岁的少年一样,硬着头皮,朝前走,不回头,一直走下去。也许这就是我的命,也是我人生这条漫漫长路的正确走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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