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佳阴着脸弓着腰,闷头只管蹬自行车。小孩儿期期艾艾,不知所云了整段路,好像还哭了,把好些眼泪抹在他Polo衫上。
到地儿了。马佳一歪自行车,把蔡程昱从后座上卸了下来。后脊梁又热又湿。他看着蔡程昱哭得头晕脑胀,伸手扶住高大的玉兰花树。树下落花又大又白铺了一地,像手绢。马佳向来不是怜香惜玉的人,现在却鬼使神差地想捡起一朵来给蔡程昱擤鼻子。
他正胡思乱想,就听见蔡程昱说,哥,我还是——
马佳慌忙一抬手,手心向外。得,弟弟,不用往下说了。蔡程昱很惨淡地笑了一下,马佳看得清楚。他硬着心肠继续往下说,以后咱哥俩还是一样,你有事儿还是来找哥,但是今天这话就别再提了成吗?
别提了。这三个字他对着蔡程昱不知道说过多少次。别提了,今天又加班;别提了,那家馆子改牙医诊所了,哪儿成想啊,我还想带你去吃呢;别提了,这个又黄了,你说他们能不能少介绍。蔡程昱听他牢骚,然后就傻笑,加班就改天再聚,下次换家馆子,佳哥,你不着急找对象啊。
我着什么急啊,哥哥风华正茂,并不孤独。蔡程昱眼神晶亮地望着他。马佳接着说,我有果冻呢。
英斗横在他俩中间仰脸朝天,睡得像个靠垫。蔡程昱把手搁在果冻肚皮上,佳哥,我怎么觉着果冻不是很想理你呢。
嗐,马佳说,别提了。
他知道蔡程昱想从他这听到的是另外三个字,然而他不能提。玉兰花香如业障,他看着男孩从泪水里直起身,吸吸鼻子,挺胸收腹。小孩对形象总挺介意。那佳哥,他说,我先走了。嗓音虽然打颤,转身倒还利落。
马佳看着阳光从树梢间降落,浸透了蔡程昱的发旋。他出了一口气,刚要跨上自行车,这时一声鸡打鸣般的喊声从不远处的绿化带里传来,划破了寂静的午后。
你答应他啊——
马佳吓得手一松,自行车歪倒下去,重重砸在他脚上。他在心里骂了一句,三步两步往前面走——他看见蔡程昱一屁股坐在教学楼门口的台阶上。
程昱,脚崴了。马佳试探着碰一碰白球鞋上方露出的一截脚踝。蔡程昱嘶一声,手扒紧了马佳肩膀,显然是痛得不轻。
我没站稳,他说。哥,什么玩意在喊啊。
不是——马佳看了一眼蔡程昱煞白的小脸。他本想说,不是你找来的同学吗。话说到一半改了口。不是什么好玩意,他说,你们学音乐的真吓人。程昱,把着我,试试能不能站。
他将两手环过蔡程昱的腋下。蔡程昱哆嗦了一下,随即臭不要脸地把头埋进马佳的肩膀,将原本来自兄弟的无私援助及时转变为一个十分布尔乔亚的拥抱。
佳哥,他说,你让我有事儿找你,我这样算有事儿吧。
算。马佳眼瞅着地说。
那哥说话算话吧。
……算。
蔡程昱笑了,头枕在马佳肩上点了点。那麻烦佳哥扶我一把。
他向来懒,马佳搂着,只感觉满怀又热又软地抱不住,像碗奶,端不好就要泼出来。下巴倒是有棱角,硌得马佳生疼。他没好气地问你们学校医务室怎么走。
医务室在六楼呢,蔡程昱说。怎么上去。边假装琢磨边用眼去溜马佳。
你要想让我抱着你就省省吧,马佳说。
我没想,蔡程昱哼哼唧唧。学校跟前有个诊所。你跟着我走就成。
呦呵,马佳嗤一声。腿脚不好口气倒不小。
男孩抹了一把脸,然后朝马佳伸手。马佳瞪他一眼,还是握住了。手心湿着,是世界上最微小一汪盐海。马佳心里有点不落忍,又有点不舒服。他忍着没撤回手往身上蹭。带路吧弟弟。
蔡程昱,你长本事了。
蔡程昱站在一家冷饮店门口朝马佳回过身,两个人手臂连成一条僵持的线。冰淇淋机在一旁嗡嗡转着。
马佳在那嗡嗡声里小声说,你他妈胡闹。
佳哥我真没事儿,我歇一会儿就好了,蔡程昱看见他脸色不好,连忙说,我就想让你陪我吃个冰淇淋。
多大点事。他以前陪着小孩哪儿没吃过。年轻人爱甜爱花哨,光是网红店马佳就陪他去过五六次。长腿美女们自带三脚架,轮番栽进海洋球里。蔡程昱举两杯脏脏茶站在火烈鸟旁边,让马佳帮他拍照。佳哥佳哥,看这儿。这世界上从来都是摄影师招呼人看镜头,可蔡程昱呼唤马佳,要他把视线隔着手机屏幕固定在自己身上。马佳一直从善如流,他是孩子王,陪侄女去吃儿童套餐的事也常有。从前带蔡程昱和带侄女在他心里属于一个性质。从今往后就不是了。然而他疼他,日复一日,这个暂时还没法改。
蔡程昱在他对面挖一勺冰淇淋填进嘴里。马佳望着自己那杯冰饮。上中下三个颜色。他听见蔡程昱张口,佳哥,你——
马佳猛地抬头,蔡程昱少给我犯别。你今天左一出右一出的是怎么回事。你别惹我我告儿你。
但蔡程昱神色平静,甚至还笑了笑,也许吃冰真能让人舒缓镇定。佳哥。他说,我就是想问你带没带纸。
马佳从裤口袋里摸出一包纸巾扔给他。自从有次陪蔡程昱吃路边摊,两个人嘴角沾着酱油回去,马佳早已习惯随身携带纸巾。蔡程昱抽出一张递给他。马佳瞪着他,他指指自己脑门儿。
你满头是汗。
马佳再有一肚子气也被他搅和成了满腹颓唐。弟弟,你到底喜欢我哪点,他把那张纸按在脑门上,我改还不行。
蔡程昱说,我就喜欢你是男的还姓马。
马姓非专业相声演员一筹莫展。合着他以前没事就逗蔡程昱玩儿,还带他下小园子听相声,到头来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程昱,他尽可能诚恳地说,哥不是烦你,也不是烦这事儿。关键我们俩不合适,我这人特多毛病。
比如呢,蔡程昱问。
马佳张嘴就来,比如我脾气不好,不爱洗脚,没事还总爱光着身子到处乱跑。
蔡程昱说,那我怎么没见过你光着身子……等会儿。
马佳脑袋一嗡,你别告诉我你见过,你在哪见过。
蔡程昱说,就篮球馆啊。
马佳说那他妈能算吗,男生打个篮球背心一扔的事儿,能叫裸奔吗。
蔡程昱看他一眼,可我第一次见你你确实光着啊,浑身上下就一条裤衩。
冷饮店女服务生正在他俩附近打着哈欠拖地,浮皮潦草地在地板上乱画。这下立马精神了,拽着拖布迅速离开千里之外。马佳说,程昱,你别闹啊。
蔡程昱说我没闹,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我那天汇报演出不是唱劈了吗,想找个没人的地儿待着。我平时从来不打篮球,去篮球馆同学肯定找不着我。
在马佳的记忆中,蔡程昱的歌唱履历从来都辉煌而平稳。他努力想象不开大灯的篮球馆,男孩手抱膝盖坐在三分线外。然后呢。
然后我哭——我待了一会儿你就从篮球架子后面绕出来了,没穿衣服,夹着腿。
你记错了,那肯定不是我——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马佳说。
这他妈又是哪儿,真你妈冷。蔡程昱说。
马佳默然。三色冷饮杯壁上水珠汇成股蜿蜒着流下,如同某种玛丽苏的泪滴。
我开始还当你是变态呢……但是哥一身正气啊。蔡程昱低着头说。你说你和朋友打赌被关在这了,我把外套脱给你。你问我哭什么。
嗐,别提了。
多大点儿事儿啊,是在人民大会堂演出吗?不是就行。
弟弟,你正经前途无量。
我这属于马失前蹄啊……对了,我姓马。今天这事儿你可不许往外说啊,我这脸可没地儿搁了。
哭什么,小爷们儿哼哼唧唧的,跟条狗似的——我说我养的内狗,弟弟别往心里去啊。可爱着呢。
咱俩也算是有缘,你将来一定能成歌唱家。弟弟,你信不信,我把话给你撂这儿。
男人披着他的外套挥舞胳膊,袖子略微有点长,滑稽而情绪饱满地舞动着。他语气太笃定,肩膀太硬,黑眼睛太坚定,蔡程昱先信了三分。将来的事你怎么知道呢,他哽咽着问。
马佳嘿嘿笑了,我就是知道。他眉飞色舞地说,你就瞧好吧。
从那天开始我天天往篮球馆跑,蔡程昱说。
马佳记得,他俩第一次见面的确是在那个篮球馆,男孩站在那里看完了整个上半场,等中场休息的时候过来冲他打招呼。
马佳记得自己问,你哪位啊。
你不记得我了,也没还我外套。蔡程昱抬起头说,马佳,你不是问我喜欢你什么吗。
我的外套呢,他说。他冲他微笑,眼泪一颗一颗掉进眼前那碗融化的稀奶油里。
马佳第一次时间旅行是在七岁。他赤身裸体地出现在一条街上。路人当他是从家里跑出来,把他送到派出所。小马佳在民警的胳膊里声嘶力竭地大哭,他报出了父母的电话号码,却被告知是空号。一位好心的女警察带他回了自己家。马佳哭累了,躲进厕所里。忽然白光一闪,他又回到自己的小床上,白天换下的衣服还整整齐齐地叠在床脚。
他发了三天三夜的高烧,梦里也拉着妈妈不肯撒手。七岁的马佳从此害怕从前最爱看的快乐星球。
然后是第二次,第三次。十岁的马佳躲在垃圾桶后面直到天黑。他在午夜的公园里赤着脚游荡,一边等待着那道能带他回家的白光,一边轰赶着蚊子。十五岁的马佳已经骂骂咧咧地习以为常,二十八岁的马佳正为小他八岁的男孩困扰。男孩的外套挂在三十岁马佳的衣柜里,三十三岁马佳的客厅墙上贴着男孩将来去维也纳演出的照片。
年轻的他想找到未来的自己,提醒自己早点在三环里买房;年长的他想回到过去,摸一摸已经离开自己好几年,那时壮如小炮弹的果冻。他这一生,总在得而复失,失而复得。世界是个仓鼠跑轮,任他奔忙,任他执着,任他做梦,任他空等。他来回穿越,怕果冻没人喂,总把它食盆堆得满满。
他从不认为自己能够在如此混乱的人生中拥有任何一段稳固而亲密的关系。可他还是担心果冻吃不饱,担心蔡程昱崴脚。他谨慎地给予,适当地获得,小心地关爱。
而关爱日复一日。
那天晚上马佳躺在床上。月色正好,他睡不着。举着手机看蔡程昱发来的短信。我的外套你什么时候还。
小没良心的,马佳想。翻脸不是人。我想还也得还的了。下一秒白光一闪。
他觉得热,觉得扎得慌。马佳定睛一看,发现自己正赤身裸体地蜷缩在一片绿化带里。书到用时方恨少,久做变态经验深。他鬼鬼祟祟地向外张望。
阳光从树梢间降落,广玉兰香如业障。马佳一转头就看见一个熟悉的后脑勺,正要登上教学楼台阶。他想也没想就捏着鼻子,发出一声鸡打鸣般地叫喊。
你答应他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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