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田下 | 来源:发表于2020-06-08 12:27 被阅读0次

    河对面的兰伯在昨夜死了。

    清早起来,岸边熙熙攘攘,乡亲们忙里忙外。我悄悄挤过人群,瞥了一眼被白布盖住的竹榻,放下一双青布鞋,离去。

    鞋是奶奶让我放的。此刻,她坐在古朴的正堂看雨水从黛色的瓦当坠在地上溅出七零八落的水珠。“鞋放好了?”“好了。”“有人给他穿吗?”“应该会有吧,贵叔已经去了。”沉寂了许久,她缓缓伸出手,按着拐杖徐徐站起。我连忙去扶起,她摆了摆手,吃力地挺了挺佝偻的上半身走进了后堂。我杵在旁边,无所适从,只能目送着她迟缓的背影蠕动远行。这时苍老中夹带着疲惫的声音有气无力地飘过长廊,“死了好啊,好啊……”

    兰伯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船家,凭着一根竹竿一苇木船纵横这无边无际暗流涌动的河口险滩。关于他的传说,就连三岁的娃娃也是每天当着故事听。可就是这样的一个能人,却无儿无女,一生在破船上漂泊度过。人们每提及帮他寻一老伴儿,到村子里安家落户时,他都打着哈哈一笑而过。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生来水上的命,不可违。可也就是这样一个老头,却在昨夜某个星辰飒沓的时分,永远地沉睡在了水上。

    白天里,村里用竹竿和茅草撑起了灵堂,年轻的小伙子对着破船修修补补,贵叔张罗着丧礼,我被大少爷派来帮着村里的丫头婶子搭灶台做大锅饭。邻村的罗婶凑过来问我,“长姑怎么没来呢,这么大的事。”我笑了笑答她,奶奶身体染了风寒,不能下地了。罗婶听了立马凑上来笑脸逢迎着说“长姑她老人家年纪大了,可多保重呀。这一大口子人可都靠她主心骨哩。说来巧的紧,她和兰伯还是同岁哩。”我笑了笑,其实,不仅旁人,就连我也不知道这么大的事奶奶为何不出面主持。

    四月春水初涨,草木的香伴着土腥气直冲鼻子,春江夜畔,只有我一人静静地望着水面偶尔泛起的涟漪发呆。同村的年轻人此刻都已然在家酣睡,我接下了为兰伯守灵的活儿,因为从我记事起,奶奶把我捡回家的每个夜晚我都习惯了一个人趴在窗棂望着庭院里清冷的月光愣神许久,获得片刻的皈依感。然而许多个夜晚,都会被奶奶发现,劝我早睡。奶奶说,人早睡,鸟落巢,该来的走不掉,没着落的梦里熬。今晚,我听着草丛旁沙哑嘈杂的虫鸣,嘴里叼着根草棍,回味着这句话,不禁想到了兰伯,想到了自己,是不是人的一生,每一章节,每一字句,都有命运掌握,亦无生死轮回。不然,若有三魂六魄的转世,兰伯此刻一定会决定轮回到这里,继续守护着这片土地,远远地看着他珍视的一切。想到这里我一骨碌栽在绵软的草窝里,闭眼沉沉睡去。

    第二天的清早,好大的闹声将我从慌乱的梦中拽出来。我连忙爬起来,村里乱成了一团。“长姑死了,长姑死了。”我揉了揉浑浊的脑袋,飞奔到家里。见厅里挤满了哭泣的人,雪白的绸缎和纸花挂满了庭院的每个角落。我穿过后堂,一下子再也挪不动脚步,瘫坐在地上。奶奶静静地睡在地上,人们已帮她穿戴齐整,那根拐杖被她握在手里。掉在地上的箩筐散落着一堆布条针线和没纳完的鞋底。我上前拾起散落的针线放进箩筐,又将没纳完的鞋底悄悄地放进了人们打点好的遗物中。

    不知不觉,雨水浸湿了村子里的每一条巷子。三天后,在把兰伯下葬后的第二天,我抚着奶奶的灵柩从村里的主巷送她到村外的祖坟中。下过雨的路很长很长,仿佛每一步都像是走进泥泞的深海。在漫天飞舞的纸钱中,满村的老幼妇孺都在呜咽着敬重告别这个异乡逃难,丈夫早逝,六十载漫长岁月中独自福佑乡里家院的老族长。

    一抔黄土,便是人的最终归宿。许多年后,我依旧在这片河滩,摆渡着两岸光阴和琐碎尘事。我已记不清,是何时起告别了过去的生活,远走逃到了这里,做起了兰伯生前的传奇营生。然而,我只是个平平无奇的老人。在我心中,天地便是这星落发间,鬓染晨霜的漂泊岁月。我依旧静静地坐在河畔,看悠悠白鹭,看芦花飞絮。这或许就是岸的宿命。

    只是我死之后再无人知晓,那个夜晚,我做了长长的仓皇不及的梦。奶奶终于皈依了她的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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