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向往城堡，如同向往一处召唤我的家园。

我的城堡就藏在心底深处，那里有巨石砌就的城墙，城外是一望如泻的巨大草原和蜿蜒细折的碎石路。城门一定泛着幽深静谧的光，守城士兵一定有着弯弯的胡须和银色的弯刀。走进城去，两侧房屋高大如森林，我一定会遇到穿着围裙的老妇人在屋外烧饭，一定会见到叼着烟斗给鞋子钉掌的匠人……夜深了，沿着油光的石板路走到城堡中心，寻一处酒馆坐下，听独眼的老板讲述附近村落的鬼怪，提防着屋外哒哒的马蹄……这些景象带来神秘的快慰，是城堡于我最初的定义。

城堡是梦幻，是家园，是精神世界最最安全的那个角落，是任由想像蔓延的老墙。累积岁月的砖石，在心底修筑一座坚不可摧的城堡，围住饱受风霜与创击的灵魂。这不是封闭，而是让心里的自由更加有驰骋的天地。城堡里的世界有无限大，能够容纳所有的情感与知觉。它是记忆的罐子，是物化的梦境。

当有一天我背着背包真的站在一个硕大城堡的脚下，抬起头，竟不知是否还在梦里。城门处的风干枯燥热，仿佛有穿梭的魂灵重复千百年不曾停止过的路线。我一步步走进去，捡拾前世的脚印。这已不是旅程，而是归来；这已无需观赏，只有追忆。城堡在此时超脱了建筑的属性，它是一条时间的流线，在不同的刻度上记载了磅礴的人生叙事。深邃的门洞由明到暗，再由暗到明，灵魂在穿梭中睡去，醒来已是另一番世界。胡须与弯刀、老妇与匠人、酒馆与马蹄依次登场，恍惚着满足我的想象。

我想象自己穿过死寂的沙漠，在一个冰冷的下午突然望见远处烟火缭绕中雄浑的城堡。于是抖落身上的尘土，一步步走去，血液渐渐燃烧起来，心上的重石卸了下来，那炊烟里有粮食的香气，那火光处有欢快的歌声。我享受这种走近的过程，此时的城堡如同希望，它包罗的未知以无限魅力吸引着流浪的心灵。有未知才更完美，那其中可以有自己家园的影子，有童年时印在心上的记忆，有离家时身前身后目光的纠缠，可以一下子放开自己，把所有的假设在想象中实现。

我假设这城堡全是灰白色的石头，一走进去就陷入到它翻滚的喧嚣中。有很厚的尘土，集市脏乱却耀眼。有兜售奇异玩意儿的小贩，有打着盹儿的商人，有呆呆地卖着花草的姑娘。有马，有马车，有斗殴声叫喊声，有奔跑着擦肩而过的毛贼，有脏水马桶，有绞刑架，有献祭的人牲，有棕色皮肤上的纹身……一定还会有一个年龄很大的巫师，告诉国王明天天狗要吃掉太阳。这是妖邪的城堡，它存在于我想象中多年。

我假设这城堡到处刷着蓝色的漆粉，不是地中海的那种单纯的浪漫，而是拉贾斯坦邦焦特布尔城的那种幽谧。我走进城去，在各色神庙中穿行。有风铃声在耳畔掠过，有彩色的风筝飞过，时间在这里变得漫长起来，这深于天空深于大海的蓝把整座城包裹成了一个梦乡。没人会注意到我，一个路人，行走在飘忽着的、许许多多别人的梦境中。这城堡仿佛随时会消失，我不敢睁开眼，怕再也遇不到它。

我假设这城堡是红砂岩砌成，这是最通常的样子。在炎热的南亚次大陆，砖红的颜色饱藏着沧桑的过往和泥泞的现在。那是鲜活生命的色彩，也是死去腐朽的沉淀，是从生到死无数人生片段累积起来的厚度。我看那城墙上风化的孔隙，每一个里面都住着一个灵魂，无声地，毫不在意地，看着发生在自己生前那些地方似曾相识的故事。我所遇到的红砂的城堡一定不是人声鼎沸的繁茂时期，而是死去后荒凉的废墟。我从远处走来，不为求一口水一口饭，只求在夜半更深的晚上，看着月光，只身躺在旧日雕栏的斜影中，匆匆睡去。

二

对城堡的想象止于路上，不期然间梦幻便成为了现实。

我很庆幸我所遇到的第一个城堡不是景点，而是废墟。它横亘在路边，无人理睬，城墙的垛口生满了各种爬藤植物，周边的村庄零落且破败，一幅自然生长的样貌。我沿着护城河找到了城门，只在一个破落的牌子上看到了它诞生的年代——相当于中国的明朝、欧洲的中世纪，没有名字、没有事迹，其它什么都没有。但城门还在，几近腐朽的木头上生锈的铆钉还在，被踩踏得已然凹陷的台阶还在，地上的灰尘、空气里青草的味道，这些都还在，并且一定是千百年前的遗留。这里发生过什么？一定有过战火，也一定拥有过无数代人普通的梦想、平凡的日子、每一天的喜怒哀乐、每一世的聚散离别。一定有人走出去，去远方去异乡去不知名的地方。也一定有人走进来，没有任何缘由地、好奇地打量这里的一切，如同当日的我。当日的我并没有在城中发现任何艺术的残存，或许，早已被掠夺或是破坏了吧。只留下一片荒芜，那个下午，我兀自在荒芜中努力感受它的存在。

这之后我又去了很多城堡，德里的红堡、阿格拉堡，德干高原上的比达尔堡、道拉塔巴德堡，以及一些叫不上名字的、荒废在路边的、同样沦为废墟的城堡。它们各有独特的面貌，却背负着同样的沧桑。

城堡是古代世界留给当下的入口。无论光鲜或是破败，无论是否修缮和养护，这些城堡都有其特定的意义。在历史学家的眼中，它是一系列大事件的集成；在艺术家眼中，它是画布上勾勒出的线条；在诗人眼中，它饱含着对生命、对时光匆匆而过的歌咏。而在我，一个行路人的眼中，这一切都不甚重要。我只愿在人生中的某一个时刻，在某一个歇脚的路旁，能够与它相遇，却并未相约。

三

我一直在想，中国的古城为什么没有“堡”的感觉，而更像是一座城池。城池与城堡区别明显，前者，是开放式一览无余的样式，好像一处居民小区的沙盘，一眼望去，围墙里的一切鳞次栉比尽收眼底。倘有阳光照来或大雨袭来，所有地界都逃不掉，均匀地撒上去阳光或雨滴，彻底得没有任何可以躲藏的暗处。城堡不一样，它更像是一个整体，它的调子总是灰暗和阴郁的，在厚重的外衣之下，自然界的侵袭弱化得没了作用。它更像是一个梦境，有围墙有天地的梦境，包裹着无数神秘的故事，一个一个讲给进来的人听。

这是“收”和“放”的区别，是内观与外省的不同。中国传统文化本质上缺少对内心的观照，“吾日三省吾身”——看的是自身与外在世界的融合。而内观，则是舶来的印度巴利语，是印度最古老的禅修方法之一，是透过观察自身来净化身心的过程，在长久失传后，两千五百多年前被释迦牟尼重新发现。文化上的差异，间接影响着建筑的形制。我们的宫殿，正大光明无遮无拦，即便是寝宫也四敞大开没有隐私；我们的庭院，四合相围层层递进，首先讲究气派，其次再谈雅趣。相比之下，印度与大多数西方国家一样，用城堡的形式围住自己，天生一副神秘的气象。而神秘，是最易引人注目、勾人兴致的。我的比较还很粗劣，分析也并不精准，但感觉应该没错，因为这源于儿时便根植心中的向往。这向往产生于童话故事，那黑黢黢的城堡不是更容易藏着妖怪吗，王子和公主的传说就该发生在这样地方……及至少年，幻想着的人物变了，背景依然是城堡——哈姆雷特手抚骷髅时的温婉表情、罗密欧夜半爬上的屋顶——倘若没有城堡的映衬，那哀愁也会少掉很多。甚或成年之后，最爱看的影视剧作还是是发生在城堡内外的故事——临冬城冰封的墙体、斯巴达围城的大军，以及哈利波特的魔法学院……

没有神秘就会缺少想象，没有想象的灵魂会更加孤独。城堡是想象的黑洞，它包藏了太多的可能、太多的离奇。它最初出现在我的梦里，继而出现在我赶路的途中，我只身走进它的怀抱，怀想昔日的荣光，也感喟岁月的流逝。从某种意义上说，城堡，它是一段时光封印于大地之上的痕迹。很可惜，这种痕迹已越来越少。

四

我曾不止一次地问自己：如果有一天我遭到放逐，失掉现世拥有的一切，而突然又重获自由与财富，我会去哪里？我想，应该会寻一处与世隔绝的地方，倚着山谷，临着大海，盖一个小小的、厚厚的城堡。然后我住到里面，迎着山道上突然蹿出的麋鹿，候着海面上披满晨光的白帆，为他们准备充饥的麦谷，从地窖里取出陈年的佳酿。而后独自进到幽深的密室，书写这城堡中的每一个日日夜夜、每一处细枝末节。

我的城堡就是我的家园，它藏在我心底深处，无论途经何方、身处何地，无论嘈杂或是烦乱、平常或有波澜，它就是一颗慰藉心灵的蜜糖、一个生出无限新奇的种子。或许，只有将城堡安放于内心，城中的世界，才有如许的力量。

我会带着我的城堡，继续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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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戒365天训练营 第14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