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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灾与虎患堪堪了结,金蝉蛊之乱才刚开始席卷整个县域——
守城门的甲士在盘查行人的符券时,突然口鼻出血,一头栽倒在地。
酒肆里的客人刚喝完热烙烙的菽藿羹,忍不住往青瓷碗里吐了半碗血,以及一堆黑里嘛秋的蛊虫。
城内的十二个里都有人暴毙。九个里典都心急火燎地上报县廷,请求速派医者救援。还有三个里典刚死不久,一时无人接替,里民乱作一团。
城外的三个离乡共有二十四个里,分散在群山之间的数块小不拉几的谷地。有的球事没有,有的扎推升天。
竹婆婆见哀鸿遍野,也顾不得控告那些诬陷自己的人,先尽医者大义全力施救。
在她的建议下,县廷火速在各乡开设“疠所”,专门安置疑似蛊毒发作者。除了医者之外,其他人都要断绝与病人的接触。县令特别严令:任何人必须以布掩口,不得与病人一起饮食,不得使用同一器皿,将病人衣服于甑上蒸过。
经过全县上下三日奋战,局面才渐渐稳定。
偏偏就在此时,忽起谣言称郡府派兵封锁了官道,要把所有人都困死在这里。既然没了老虎在郊野拦路,滞留县城的外地客商纷纷闻风而逃。可不到半日,他们又悻悻而归。因为巫黔驰道的确不通。
倒不是郡府心狠。先前的七日大雨下得太猛,简直就是天漏。依山傍水的巫黔大官道被山洪冲毁了一段,去郡治的陆路被乱石堆堵着。太守征调两千刑徒清理路障,累倒一片人也只收拾了一半,离打通全线尚早。
水路也因长江涨水而一时中断。好不容易等到洪峰过去,江面恢复平缓,又赶上了中原战事吃紧。北上驰援的巫黔郡军几乎抽空了全郡各码头的官船和民船。所剩无几的渡船也由官府调配,不得随意使用。
水陆交通受阻,县令心中窃喜。陆县丞生前就汇报过金蝉蛊之患,他不以为意,果然生乱。他怕遭到郡监御史弹劾,被太守夺去官爵,郡执法给他定罪。若能赶在郡府派人来之前及时摆平此次乱象,他非但没有瞒报之责,反而有止乱之功。
他想得很美,以为有我师父李二郎、大巫师蛮强和女医竹婆婆相助,必定事半功倍。可郡府素来在意政令通达,又岂会如他所愿!
巫黔太守派了个卒史,郡执法派了个执法丞,俩人拿到了便宜行事之权。郡监御史没派人来,他忙着督办郡尉讨要的粮草,没空。
卒史和执法丞从水路来,刚开始没搞到顺道的官船。所幸巴郡第一大商寡妇清的船队要送一批丹砂去南郡,途经我师父所在的县。他们搭了这趟顺风船。
这两位郡吏本来想打扮成游士,暗访一阵再去县廷,不巧在街上遇到了令史甲。令史甲正奉我师父之命,带队追查造谣恐吓客商的人。你们莫看他当初听到虎啸就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其实为人还蛮机敏的,一眼就看出这俩不像游士。
当然,他那时还是个半吊子,机敏得有限,非要搜身盘查。卒史和执法丞身上当然搜不出官府发的“游士符”啦,只能找到官印和符节。这下好了,两位郡吏只得亮明身份,把众吏卒吓得连连赔罪。据说令史甲腿哆嗦地挪不动腿,是被士卒扶回去的。
他们的突然出现,让整个县廷鸡飞狗跳。尤其是执法丞,跟县令是老熟人了,熟得势不两立的那种。县令是从南郡贬来的“不直之吏”。他因重罪轻罚而被论处“治狱不直”之罪,当年审讯他的人就有这个执法丞。
县令刚从起云乡的疠所赶回来,听到手下报信,又折回去,说是要再仔细检查一遍各里的医药是否到位。哼,这只老狐狸,还派人去把我师父召回县廷,让他去应付两位郡吏。
我师父召集了一队人马,正要跟竹婆婆赶往巫山起云峰采药。他接到命令后急忙赶回去,还是晚了。卒史与执法丞在县廷里等了老半天,上来就给我师父一顿训。
急性子的执法丞质问:“怎么搞的?令、丞、尉三个长吏,一个都不在县廷守着。万一有寇来袭,我看你们咋死的都不知道。出了那么多乱子,死了这么多人,为何不及时上报?我们要是不来,你们又要糊弄到几时?”
慢性子的卒史说:“李二郎,你这瓜娃子莫拿上任不足月当借口。还记得太守为何保举你来这里当县丞吧?”
俩人话赶话,训了我师父好一阵。若在平时,我师父会耐着性子听骂,绝不反驳,懒得争辩。可他此刻心里着急呀!
死伤人数与日俱增,吏民如惊弓之鸟,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谣言四起。城内的还能约束一下,乡野的纷纷逃进深山大泽,与野兽为伍。在这巫风弥漫之地,法律政令若不能取信于民,人们就会把自己的命运交托给鬼神。嗨,说是交给鬼神,还不是那帮巫者说啥子就是啥子。
他见两位郡吏没完没了,终于忍不住打断道:“好好好,我是瓜娃子,我球戳戳。可是老子现在没得空老太婆吃腊肉——扯皮。人命关天,请二位长者给我点时间,先把找药救命的急事办了噻。回来再继续听骂。”
我师父拱了个手,一转身刚好看到令史丙回来,就把他拎过来给两位郡吏汇报情况,然后自己跑了。
这个令史丙啊,我不便讲他的真名。他眼力很尖,射箭是群吏第一,好会摆龙门阵,跟人聊三天三夜都不困。他很感激我师父拎他那一下,让他在卒史和执法丞面前露脸,后来比令史甲和令史乙早一步升迁为郡吏。
令史丙帮我师父大忙了。他一五一十地从鬼灾虎患讲起,把我师父啷个带他们破案,啷个替竹婆婆洗清冤屈,啷个独自面对杀人恶虎毫无畏惧,吹得比我这正牌徒弟都神乎其神。他把自己晓得的情况都讲了。
经他一解释,卒史和执法丞这下晓得误解了我师父,就派令史丙去把县令叫回来议事。起云乡的人口不多,耕田很少,但地盘蛮广,村落分散在好几条山沟沟,彼此不相通连。从这条沟到那条沟,要走个老半天。
令史丙搞不清县令的去向,感到棘手。令史甲看到了就主动向两位郡吏请缨,想挽回一下子之前的形象。他很熟悉县令的习惯,一找就找到了。县令想躲事没躲开,对他那个恨哟,后来离任前还给他穿了个小鞋,哈哈。
三天后,我师父和竹婆婆他们带着大量草药从起云峰回城。卒史和执法丞已接管县廷,县令从旁协助。竹婆婆不愧是方圆二百里最好的医者。她开的解蛊毒的药方有效。全县上下都配药熬药,昼夜不息。方圆百里,蒸汽多如白雾,药香四处弥漫,连江南十五邑的楚军都闻到了。
县廷严令,所有人无论有无症状都必须服药,一个都不能漏;拒不用药者,罚缴两副铠甲。服药者大多狂吐不止,有的则是下泄,排出的蛊虫少则数只,多则上百。除了身体虚弱需要调养,并无大碍。
几天下来,随着康复者越来越多,原先遁入山泽的人也陆续回来医治。
情况在好转,我师父却深感忧虑。被种下蛊毒的人多达十之八九,因此亡故的人超过了九百,还有若干病愈的老弱妇孺下不得床,走不得路。这对一个户数不足六千,人口仅有三万左右的小县来说,不是个小数目。若非陆县丞与竹婆婆发现得早,只怕死亡数要翻好几倍。
离原定的禳灾大典没得几天了。执法丞限期破案,要求我师父他们揪出下蛊的真凶。就在这时,楚黔中兵开始在对岸大量集结,伐木造船。我巫黔军主力北上,吏民多有病弱,真要打起来,恐怕凶多吉少。
我师父分析道:“时机抓得那么准,这里头分明有鬼。他们定是算准了时日,削弱我们的战力,好趁虚而入。竹媪说,金蝉蛊是潜伏七年发作,去年就有人死于此蛊。那帮砍脑壳死滴起码从八年前就开始搞鬼了。我刚讲城中肯定有许多敌军的细作。”
形势危急,卒史决定马上回郡府求援。执法丞留下来,同县令一起部署防务。援兵集结尚需时日,楚军随时可能攻过来。令史乙灵机一动,出了个缓兵之计。
在他的提议下,斥候们到处散布一则流言——“昔日夜郎国大巫妪重现人世,她已经骑着一头猛虎渡江,潜入楚军大营,要报三十年前的灭国之仇。她能随意幻化成男女老少,动动手指就能把人变成老虎,防不胜防……”
虽说对竹婆婆不敬,但此计的确管用。
没多久,流言不知被哪个传到了江南。楚军将领互相猜忌,士卒自乱阵脚,迟迟没有发兵。趁着这段时间,巫黔太守终于修复了巫黔驰道,万余兵马移师至此,严阵以待。江南的楚军见战机已失,只好作罢。
那些心怀鬼胎的奸细想偷偷逃到对岸,被我师父设下的埋伏逮了个正着。数十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不是旧楚的破落贵族,就是各乡有点声望的巫者。
话多的令史丙悄悄告诉竹婆婆,这些人都说过她的坏话。竹婆婆一气之下,把陆县丞生前的嘱托和盘托出,还说群山之中多有旧楚祭坛。她特别强调,这些祭坛并没废弃,还有人在偷偷使用。
执法丞与卒史大怒,冷眼盯着县令。县令不敢抬头,额上汗滴入土。两位郡吏发了狠话,想借着重兵坐镇,把所有的旧楚巫师与遗老遗少全部抓起来,再严加审问。刚才还唯唯诺诺的县令,急忙跳出来反对。
“七百多个巫师,二百多个降秦的故楚大夫族人。再算上门生、故交,起码两千多。这个县总共也就三万人,官吏和士卒占了十之三四,徒隶贱民又占去十分之一二,剩下的黔首差不多有一万五千。你们一张嘴就要抓两千多,我怕将来逃进山里头当盗贼的人远不止这个数。”
令史甲、令史乙见县令发话,也先后附和。他们特别强调本地吏民崇尚巫风,如果把巫者全给办了,确实容易激起民变。
令史丙则说:“动作太猛确实要不得。可若是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次就不晓得他们还会搞什么鬼哦。依我之见,恩威并施,抓一批首恶治罪,至于其余憨批,训诫两下就得了噻。”
执法丞和卒史考虑到前方还有战事,如果真激发民变,很难收拾,同意了令史丙的提议。不过,该如何一网打尽首恶,众人歧见百出。有的主张设局把巫者都哄过来,有的主张让巫者们相互揭发,两位郡吏也莫衷一是。
等其他人全部讲完后,我师父才咳嗽两声,对执法丞、卒史、县令分别行了个礼,朗声说道:“诸公明鉴,此地入秦三十多年了,习俗还是重鬼神而轻律令,执行秦法还磕磕绊绊的,这还要得?逮捕罪人容易,真想移风易俗还要翻很多坎坎。我有一计,可用大秦律令驱鬼祟、破巫邪。”
按我师父的计策,那禳灾大典到来之日,便是连根拔除本地毒瘤之时。众人没料到,他的每一句话,都被关在两里外大牢的老於菟听得明明白白。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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