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

天边

浪花从远处奔来，犹如低头蛮干的牛犊，越卷越厚，越跑越快，最终在撞击岸边巨石的瞬间，“砰”的一声，水珠四散飞溅。晨光微熙，声音纯粹至极，一拍一拍，温柔但不乏坚持。

木制的露台，深绿色的阳伞，手工磨制的咖啡，一本书，夏天草尖上发光的露珠，冬天刺激鼻翼的干冷空气，每天总有不同，伴随着其它的一成不变迎接约翰的早晨。

天边的水天交接，永远是约翰最最贪恋的地方。一条舞动的银色带子从天边延伸过来，细碎的银角随波荡漾，编织着清脆的笑声。硕大的湖面由近及远，渐渐隆起，在海天交接的尽头来了一个转折，刻意画出一条清晰的分界线，宛如贝壳收敛的边缘。约翰的目光投向目力所及的天边，冒出的船尖，掠过的飞鸟，极难捕捉的黑色小点，倏然出现，骤然隐没，带来的惊喜和渴望远远超过了约翰的遐想，这几乎成了约翰每天早晨的功课。

今天早上和以往有些不同，几个月前的发现，期间的犹豫，思考终于尘埃落定，习惯长时间站立，凝视海天一线的专注不时被聆听门铃的冲动所打断，焦急中有点拘谨，捐献眼角膜的申请审核完成，工作人员将会上门完成最后的确认和签字手续。

梦魂牵绕的梦想，伴随约翰长大，年轻，如今变老……

最早的记忆应该是五岁吧，手叠的纸船在手绘本的《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大海上不知疲倦地开来开去。抱着《鲁滨逊漂流记》入睡，盼望每一个词带来的探险和惊奇进入自己的梦中。夜晚小心翼翼掀起窗帘的一角，幻想流星坠落的天边会有奇迹出现。

第一次看到大海是在五岁那年的夏天，起初躲避奔涌过来的一排白色浪花，就像是被小狗追赶一样的害怕，没有几分钟，就嘟囔着冻得青紫的嘴唇，手脚并用，猛击张着大嘴试图咬人的浪头，任性追赶悻悻退去的泡沫，勇气在胆怯的退潮里得以放大，心中填满去天边，海上探险的念头。

前一分钟还是不顾一切的酣战，后一分钟却成了与大海离别的判决，五岁的梦想被残酷打碎。在海边玩耍的当天晚上，约翰浑身肿胀，医生的诊断是罕见的皮肤疾病，身体大面积接触海水，湖水，会导致免疫系统破坏，最终危及生命，百万分之一的几率不偏不倚落在长大要扬帆远航的孩子身上。刚一露头就要被掐灭的火焰，在约翰的小心呵护下，犹如地窖里的微弱烛光，忽闪着火苗，左右摇曳，咬噬着好奇心-天边那条线后面究竟藏着什么：水天交接的地方，一定会比街头拐角的屋子有更多的意想不到：冷不丁斜刺窜出一只吓人的猫，玻璃窗里敲着小鼓的木偶。之后的许多年里，电视里身影矫捷的水上运动员，脚踩舢板在波浪的怀里嬉戏，一跃而起被浪尖托住的瞬间，是否已经窥见了浪花另一侧的世界，跟随舢板上下翻飞的想法，把约翰的胸膛撞击得生疼生疼。

二十年后的一天，约翰和心爱的姑娘，长久地坐在小河岸边，憧憬着未来的婚礼。远处几株绿树左右攀附，枝叶繁茂，垂绦散漫，搭起天然的拱门。是的，挽着手跨过那个拱门，漫步颀长树林延伸的幽暗甬道，姑娘慢慢把头靠在约翰肩上，而后是豁然开阔的草地，姑娘像只欢快的云雀，把手里的团花用力抛向身后，提起裙裾，奔向河边，那里有一艘船在等着他们，载着他们无忧无虑驶向天边-约翰指点过无数次的地方。所有这些在姑娘父亲狠心的一句话：“能够摘到天边那颗最闪亮的星星给我的女儿。”中再次搁浅。约翰疯了一般的寻找，心爱的姑娘仿佛去了天边一般，瞬间从他所熟悉的城市，街道消失。

每周一次的孤儿院志愿活动，约翰挑选海洋书籍给孩子们读。机灵的亚历山大，天生对海洋的敏感，亲和，从晶莹透亮的眼睛中一览无余，健康的小麦色皮肤，仿佛只有大浪的水珠才配得上。勇敢，乐观的天性和向往探险的野心，怎么看都是约翰的翻版。命运之神把重要的礼物赐给了约翰，一直未娶的约翰收养了亚历山大。学校的老师把亚历山大的优秀归因于心怀远方的理想，如水一样的宽容。

天边

一旦踏上舢板，亚历山大马上变成一条人鱼，不，仿佛他生来就是一条来自海里的鱼，只是不小心变成了人。原本凝重的水面，在亚历山大跃入的瞬间，变成施了魔力的飞毯，随时听命亚历山大的召唤：托起孔武的力士，甘当摘取天上星星的云梯；拥他潜入蔚蓝的海洋，享受静谧的世界。一个美丽的弧线，犹如一曲宏伟壮阔的交响曲完美收尾，亚历山大从惊涛骇浪中冲了出来，回望退却的浪花，转身之际，快乐连同晶莹的水珠，从发尖四散飞溅。贝壳般闪亮的牙齿，海洋般深邃的眼睛把一切天边的风景带了回来：蓝鲸的水柱，瑰丽的晚霞，地平线那侧的帆船，银色的鱼群，汹涌的波涛……

二十岁那年，野心激励着阳光帅气的亚历山大滑得更远些，更快些，更多看到天边的风景。约翰目送男孩的背影在海天一线变成一个黑点，慢慢滑到了看不见的另一边。

亚历山大再也没有回来，约翰卖掉老屋，选择了这个面朝大湖的地方，特意修建了高高的木制露台，醒目的红漆柱子上树立着亚历山大的第一块舢板，那是亚历山大10岁的生日礼物，舢板上五彩的鱼儿，翻滚的波浪，围绕着“亚历山大，海之子”的生日祝福。将来的某一天，亚历山大从天边归来，第一眼被看见的舢板告诉他爸爸在这里等他：他的亚历山大一定是发现了更多的风景，打算给亲爱的爸爸一个惊喜。

门铃响起，约翰迈着风湿折磨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到门边。工作人员仔细讲解了眼角膜捐献的细则，当被问及特殊要求时，约翰抬头看了看亚历山大的冲浪照片，说到：希望眼角膜的受捐者，是一位舢板运动员。心中的梦想再次潮水般涌来：他的这双眼睛，将会被别人带到远远的天边，寻找亲爱的亚历山大，捕捉向往的另一道风景，找到心爱的姑娘。

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