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五点半的闹钟一响,韩飞便醒了。穿好衣服,他先是去厨房用牛奶冲了一份麦片,放在炉上热着,便到卫生间里飞快地洗漱起来。牙刷完,脸洗完,听得厨房里一阵“咕嘟咕嘟 ”的声音传来,赶紧小跑着,冲到火炉边,将火一关,便连锅端着,回到了客厅。趁着麦片还烫,下不去嘴的工夫,他走到客厅的一角,提起一个半米多高的琴盒,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拿出一只小巧可爱的尤克里里,嘴角上带着不自觉的笑意,往餐桌前的椅子上一坐,将调音器往琴头上一夹,左手握着琴颈,右手将尤克里里的四根弦一根接一根地拨了起来。
将尤克里里的音调准之后,麦片也凉了下来。韩飞放下琴,抓起勺子,狼吞虎咽吃了起来。吃完看看时间,时针正在为抵达六点的位置进行着最后的努力。还有一个半小时,韩飞心里想着,重新将尤克里里拿了起来,左手手指在琴弦上变换着和弦,右手手指时上时下,时拨时扫,一首轻快活泼的曲子便如同泉水般,从他的指尖叮咚涌起,萦绕耳际。韩飞则昂着头,半闭着双眼,既似在自己弹拨出的乐曲声中陶醉着,又似在凝神思索,琢磨着下一个和弦的位置。而每当弹到得意处,他那张平日里几乎看不出表情的暗红脸膛上,就会泛起一丝孩童般单纯快乐的微笑。
自打回到单身状态,手中的这把玩具一般的小小乐器,便几乎成了他生活中唯一的快乐来源,乃至当别人笑他这个一米八的魁梧大汉手里却捧着个猫般大小的乐器如痴如醉,就像绿巨人抱着一个芭比娃娃般缺乏协调之美时,他本人却只是一笑而过。四十多岁的人了,自己开心就好,何必去在意别人的目光?
一个半小时,很快便过去了。韩飞用擦琴布将指板和琴弦仔仔细细地擦拭了一遍,将尤克里里收回琴盒里,又放回到屋角,收起了嘴角的笑意,出门往市局赶去了。
到了办公室,韩飞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拨打没眼狼的电话号码。然而,对方却关机依旧。关机这么长时间,是没电才怪。韩飞心里想着,拿起手中的笔,在没眼狼的名字下面画了个三角符号,然后又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在上面。
在闷热潮湿、密不透风的毛坯房里被绑了整整一夜,小丽感觉自己就快要昏过去了。刚开始的时候,她还有力气冲着那个守着她的文身男大喊大叫,歇斯底里一番。可那个男人却只是耳朵里插着耳机,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就像是在看一部毫不搞笑的喜剧电影一般,不笑,不怒,除了偶尔接个电话之外,不吭一声。
这让小丽感到绝望,绝望之后,便闭上了嘴,闭起了眼睛,希望这是一场梦,一场只要再一睁眼,便能醒来的噩梦。然而,每次一睁眼,却更像是从希望的云端,跌回到了无底的噩梦中。除了就这么熬着,她什么都做不了。
于是,当天亮之后,这间牢房一般的建筑半成品里忽然走进几个人时,她竟然一时搞不清这是不是梦的一部分。
进来的人里,为首的是一个留着短发的小个子。他往小丽的面前一站,细细地将她打量了一番,看着她那苍白憔悴、倦怠无神的样子,微微一笑,吩咐道:“给她把绳子解开。”
立刻,他身后一人走了过去,松开了小丽胳膊上的绳索。小丽眼睛微微一合,舒了一口气,说道:“能给我喝口水吗?”
小个子一扬胳膊,打了个响指。马上,有人拿过来一瓶矿泉水,小个子将水递到了小丽的手中,看着她一口气咕咚咕咚地喝下去一大半,说道:“道上的人都管我叫曹操,你听说过吗?”
小丽将水瓶握在手里,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点了点头。
“昨天晚上,我那位兄弟没难为你吧?”小丽依旧睁着大眼睛,摇了摇头。曹晓天笑着点了点头,轻声说道:“那就好。我问你
一件事,你跟我说实话,然后我派人送你回家,行吗?”这一次,小丽却既没点头,也没摇头,而是一脸茫然
地看着曹晓天,似乎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史扬去哪儿了?”曹晓天单刀直入地问道。小丽低下脑袋,轻轻摇了摇,“我不知道”。 “他是你的相好吧?”小丽依旧摇头,“我跟他不熟,他只不过是我的一个客人”。
“哦,不熟啊,呵呵,既然不熟,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字叫史扬呢?”
小丽沉默了片刻,“是他告诉我的”。
“他告诉你的,呵呵。”曹晓天干笑几声,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你手机呢?”
“你想干什么?”
“给我!”曹晓天命令道。
小丽看看他,又看看他左右,从口袋里摸出手机,递给了曹晓天。曹晓天接过来,将通讯录点开,一页页翻了下去,一直翻到了最后。然后,又一点搜索,将史扬的电话号码输了进去,立刻,手机屏幕上显示出了搜索结果:喜羊羊。曹晓天抬头盯着小丽,再次翘起了嘴角:“原来史扬还有个名字,叫喜羊羊啊。”
小丽的脸一红,咬起了嘴唇。
“再问你一遍,史扬去哪儿了?”
“我确实不知道,他只说有急事要走,没说去哪儿。”
“不说是吧。说真的,小丽,我不想难为你,但是别人就不一定了。我有个二哥,叫驴屎肠,你听说过吗?没有?没关系,光听这名字,你也应该能想到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马上就到了,到时候,我可真没办法替你说话了。”
小丽顿时面露乞求之色,急切地说道:“可他真的没告诉我啊!”
话音刚落,只听一阵脚步急响,一个面色黝黑、一脸恶相的男子,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在他的身边,是两个剃着寸头的男子,其中一个,脖子上还挂着一根面条粗的、闪着金光的链子。
“二哥,这么早就来啦,怎么不多睡会儿?”曹晓天一见驴屎肠进来,赶紧迎上去问道。
驴屎肠鼻子里却“哼”了一声,“没你早啊,怎么样,这娘儿们说了吗?”
“她说她不知道。”
“不知道?”驴屎肠眼睛一瞪,转头冲戴着金链子的男子说道,“小辉,你去撬开她的嘴。”说罢,径自走到一把空椅子前,坐了下去。
小辉的嘴紧紧地合着,一声都没吭,几步便走到了小丽的背后,还没等她有所反应,便一把抓起她的头发,使劲儿往后一扯。小丽登时便是一声尖叫,脑袋猛地往后一仰,白皙的脖颈便完全暴露了出来。
“要是不想变成个秃子,就赶紧说吧。”小辉冷冷地说道。
“可我不知道你叫我怎么……”小丽话音还未落,小辉便手下一使劲儿。
小丽“啊”了一声,眼泪从眼眶中溢了出来,“我真的不知道啊……”
小辉眼睛一瞪,握着头发的手一紧,正要再次用力,忽然,一阵“嘻唰唰嘻唰唰”的音乐响了起来。房间里的人都是一愣,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却发现是曹晓天手里的手机发出来的。
曹晓天抬起手来一看,小丽的手机屏幕上,正显示着三个大字:喜羊羊。他不由得笑了起来,说道:“小辉,先停一下。”然后走到小丽的面前,将手机往她面前一晃,然后向绿色的按钮一划,同时点亮了免提键。立刻,手机里传来了史扬的声音:“小丽,回家了吗?”
小丽刚说了一个 “我”字,曹晓天便将手机移到了自己的嘴边,说道:“兄弟,怎么回事吗,让哥哥我等了你一整宿啊,人老板都跟我急啦,不守信啊!”
“曹操,你怎么会……”
曹晓天却不让他把话说完,“我找不到你,只好找你的相好啦。她现在在我们这里,好得很。我说,你在哪儿呢,赶紧过来,咱们的生意还没谈呢!”
电话里,传来了史扬怒不可遏的声音:“曹操,咱们之间的事,可跟小丽无关,你要是敢动她一根汗毛,我绝轻饶不了你!”
“哈哈,哪儿能呢,你快过来吧。你不过来跟我们谈,那我们只好跟她谈喽。你说你,跑什么跑啊,你就忍心把你老爹一个人丢在家里不管?”
电话里,传来了史扬喘着粗气的声音。这时,小辉的手攥着小丽的长发,又是使劲儿一拉,小丽“啊”的一声,立刻像出弦的箭矢一般,不但刺进了在场每个人的耳膜里,也穿过手机的屏幕,刺入了史扬的心中。
几秒钟的沉默后,史扬说话了:“你们在哪儿,我去找你们。”
“你在哪儿,我派人去接你。”曹晓天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
没眼狼的电话一直拨不通,让韩飞对他的兴趣越发强烈起来。于是,他将没眼狼的名字发到了群里请大家帮忙。可过了许久,却没人回复。韩飞便从电脑椅上站了起来,冲着沈刚一招手,“走,先去胡冬海家吧”。
胡冬海的家位于老城区里年代久远的一幢六层楼中。这幢老楼原本是一家国营皮鞋厂的家属楼。十多年前,皮鞋厂因为经营不善倒闭,楼里的住户们只得另谋职业,年纪还轻的、能干的,纷纷在别处找到了工作,也跟着把家安在了别处,只剩下些上了岁数的,和实在没能力搬走的留在了这里。而那些空出来的房子,则大都租给了外来的打工者们。人员的快速流动,不但让这块原本宁静安逸的地方变得凌乱与嘈杂,更由于企业的倒闭而无人管理,成了个贫民窟般的脏乱之地。
第一次来这里,韩飞和沈刚不禁吃了一惊,没想到在曾经繁华热闹的乐原老城,竟然还有这样一块破败的地方,实在是有碍观瞻,真是不如拆了重建的好。他们感叹着,上了楼,七弯八拐地找到胡冬海的家后,迎接他们的是一个颧骨高耸、面色发黄的女人,一双眼睛虽然大,却毫无神采,仿佛刚刚生过一场大病。被让进客厅后,女人先是招呼他们在沙发上坐下,然后便转身去给他们倒水了。
韩飞口里说着“不忙不忙”,眼睛却没闲着,将客厅的四周细细地打量了一遍。显然,这个家还保留着二十多年前的样子,沙发对面的墙上,立着一排咖啡色的组合柜,几个柜门歪歪斜斜地合着,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电视还是那种屁股大大的显像管彩电,黑色的壳子已由最早的亮黑变成了磨砂黑;瓷砖铺就的地板,也不知何故裂了几块,像结疤的伤口一般引人注目;天花板没有吊顶,原本的白色已不再纯粹,一根长长的日光灯管,似乎是有耻于自己的落伍般,低调地悬在那里。这时,女人已经端着两杯水,放到了沙发前的旧茶几上,韩飞道了声谢,说道:“我们是来了解胡冬海的情况的,请问你怎么称呼?”
“我叫宁小玉。”
“你和胡冬海是什么关系?”
“唉——”听到韩飞这么问,宁小玉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你叫我怎么说呢?没名没分的。警官,我想问您一个问题,可以吗?”
“你问吧。”
宁小玉张了张嘴,迟疑了一下,说道:“您说,我以后还能在这里住下去吗?我虽然和他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但是没领证儿,他现在人一走,这房子该怎么处理呀?听说用不了多久,这里就要拆了,冬海是独生子,也没有别的亲戚,这房子能继承给我吗?”
韩飞没料到她问的会是这样一个问题,想了想,说道: “我想只要这房子不拆,又没有他的法定继承人存在的话,你应该是可以一直住下去的。但是,如果这房子要拆的话,就得看具体的法律规定了……我要不给你介绍一位律师吧,你咨询一下,看看碰到这种情况,该如何争取自己的权益。”
“那好吧,谢谢您。警察同志,按说冬海刚走,我不应该提这种事,可是,这么多年,他啥也没给我留下,我又啥也不会,这叫我以后怎么活呀。”说着,眼泪便从眼眶里涌了出来,她赶紧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眼睛。
“你也别难过,天无绝人之路,想想办法,努努力,日子总还是能过下去的。”
“那就得靠你们政府帮忙了,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单身女人,太难了。”说着,眼泪似乎又要往外涌。
“这些事情,咱们以后再说,而且,胡冬海的朋友那么多,他们也不会坐视不管的吧。”韩飞说道。
提到胡冬海的朋友,宁小玉忽然眼睛一瞪,声音大了起来,“他们!就冬海的那帮狐朋狗友,能指上他们什么!冬海都走了几天了,你看有几个来家里看过?警察同志,您不知道,冬海全是被他这帮朋友给害的。看看我们住的这地方,破破烂烂的,我都不愿意出这个家门。冬海他不是没赚着钱,一天到晚辛辛苦苦、早出晚归的,钱其实没少挣,可是别说买房了,连个车都买不起。你们知道为啥?”
韩飞和沈刚一愣,对视了一眼,都没说话,等着她继续说。
“他都拿钱养着他那帮兄弟了。我倒宁愿他去养个婊子,也比这强!你们说说看,他那些兄弟里有个正经人吗?打架的、耍钱的,还有 ‘溜冰 ’的,一个个跟喂不饱的狮子似的,一没钱就找他,只要人家张口,他就没有不答应的。反而是对我……唉,我不要吃不要穿,就跟他说,咱们把钱攒着,换个大房子,我就这一个要求,他硬是不听。他这个人,就是个糊涂蛋。在他的心里,他的兄弟是第一位的,我是第二位的,我看连第二位都不是!我跟他说过多少次,咱们把证儿领了,你猜他说什么,他跟我说,他这种人,有今天没明天的,说不定哪天横尸街头了。要跟我领了证,万一有那么一天,我怎么办。不如就这么过吧,万一他出了事,我再找男人也方便。你们听听他这乌鸦嘴,他倒是把自己咒死了,可我呢,我怎么办,连他这房子都留不住。还再找个男人,他以为我还是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呢!从我住进这里,八九年了,天天把我一个人扔屋子里,有时候一连几天没个人影儿,我都不知道他是被人打了,还是找别人的女人去了,这叫人过的日子吗?我真后悔当时一时心软跟了他,就是随便找个男人也比他强呀!”说着,宁小玉忽然控制不住,哭出了声。
韩飞见状,想要解劝一下,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一时尴尬起来,等着她的抽泣告一段落之后,才说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日子嘛,都是磕磕绊绊过来的。老话不是说,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只有走不过的人嘛!”
“话都是这么说,可不也有那么句话吗,站着说话不腰疼,这世上还有谁比我还倒霉的!”
韩飞一听,一时竟觉无言以对,你怎么能让一个喜欢顾影自怜的人相信别人比她更可怜呢?便正了正身子,打断了这个话题,说道:“咱们先说说胡冬海的案子吧,关于他的死,你有什么线索能提供吗?”
“唉,之前的民警就已经问过了,他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你问我还不如去问他的那帮兄弟呢。” “他的兄弟都有谁?” “好多呢,但我都不熟悉啊,那些人一个个凶神恶煞似的,见着都让人害怕。”
“一个都不知道?”
“那倒也不是。”宁小玉皱起了眉头,“有个经常跟他在一起的,好像叫曹操。”
“曹操?”韩飞听了这个名字,不禁睁大了眼睛,“《三国演义》里的那个曹操?”
“冬海就那么叫,估计是外号吧。还有人管冬海叫霸天虎呢。”
“哦?霸天虎、曹操,有点儿意思啊。”韩飞“呵呵”一笑,“怎么找他?”
宁小玉摇了摇头,“之前他老跟冬海在一起,找到冬海,一般就能找到他。现在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有他的电话号码。”
“好,小刚,你记一下。”韩飞吩咐之后,又问道:“别人呢,你还记得谁?”
“还有一个驴屎肠,冬海以前带我去看过他几次,不过他早就不跟着冬海干了,一直在郊区卖西瓜呢。”
“驴屎肠?怎么叫这么个名字,他真名是什么?”韩飞问道。
“不知道,他们就这么叫。我倒是问过冬海,怎么给他起这么难听个外号。冬海说,那是驴屎肠的一个同学给起的,驴屎肠为这还打了人家一顿。不过,大家都觉得这个名字特适合他,所以就这么叫开了,到最后驴屎肠自己也就认了。”说到这里,宁小玉忍不住笑了一笑。
韩飞也跟着微微一笑,继续问道:“你和胡冬海在一起这么久,不可能对他的事情一点儿都不清楚啊,你好好想想,他都得罪过哪些人,哪些人最有可能对他实施报复?”
宁小玉拽着自己的头发,皱起了眉头,“跟了冬海之后,我就整天待在家里,社会上的那些事儿,他不爱跟我说,我也不爱问,确实是不知道”。
韩飞有些失望,但想了想,又问道:“对于他的社会关系,你总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吧。除了他的兄弟,他还和什么人有来往,你好好想想。”
“唉,哪个好人敢跟他这样的人来往。”宁小玉摇了摇头,忽然,眼睛一亮,“我想起一个人来,咱们市有个大老板,叫齐尧,人们都叫他齐公子,你们知道吧?”
“你是说,远尧集团的老总?”韩飞不禁一怔。
“对,就是他。说起这个我就来气。原来,他俩曾经是铁哥们儿。但后来齐总的生意越做越大,两个人之间的来往就不多了。但齐总念旧,总想着他,我们在一起后,齐总还请我们两个吃过一顿饭。唉——”说到这里,宁小玉的眼里忽然现出了一丝光彩,“看看人家,年纪只比冬海大两岁,可看着就跟比他还小十岁似的,一点都不显老。而且,人也特别好,没有架子。吃完饭,还给了我一个五万块钱的红包。我后来劝过冬海好多次,让他干脆跟齐总干吧,但他就是不听,宁愿混社会也不愿意上班,我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这倒是个出乎意料的新情况,韩飞连忙追问:“关于他跟齐总的交往,你还知道什么?”
“我问过冬海,可他不愿意多说,只告诉我他们是上学时认识的,帮齐总挡过刀。别的就没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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