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鹊

作者: 无龄 | 来源:发表于2022-06-23 23:32 被阅读0次

    卧室那扇门已经一星期没有打开了,下午四点,外面还十分亮堂,房间里却渐渐暗了下去了。闷热的房间里,风扇吹着闷热的风,细密的汗水浮在被内衣紧紧包裹的胸部之间,她伸手拭去使她不适的汗水,脑袋昏昏沉沉,睡眠不足造成的剧烈的头痛感使她不敢乱动,她呆坐在床尾,盯着窗外。

    窗外的一切都在安分的呆着,除了几棵树,在微风里不知趣的摇摇晃晃。枝叶朝向夕阳一面被照的发亮,另一面在阴影里揉成一团,红色的屋顶在树叶的喘息里若隐若现。她戴上眼镜,又看了看那几棵摇晃的树,随后闭上了双眼,伴着轻柔的音乐,随着窗外的树,一齐摇摇晃晃。窗外的亮光将她的正面照的白皙发亮,后背在灰暗的房间里影影绰绰地来回颤动。

    至于她在房间里呆了多少天——已经数不清了。

    关在房间的日子里,她看到的唯一活物就是眼前漫步在屋顶的两只叫不出名的鸟,通体灰色,坠着滚圆的肚子,迈着火柴棒一样的脚,从这头走到那头,悠闲的像公园里的老人。

    城市里巨大的东西太多了,汽车、高楼、无边的透明玻璃,对活在城市里的鸟来说,都是威胁,所以这些鸟擅长躲藏,看起来活得战战兢兢。但现在看起来,这两只城市灰鸟比她更自由。

    在她的记忆里,一种被认为能带来好运的鸟——喜鹊,是世界上最多的鸟,乌鸦能带来厄运是真的,而喜鹊能带来好运却是一个谎言。

    还在上小学时,当她经过那条上学必经的狭窄土路时,总有数不清的喜鹊站在路两边的树枝头上叫个不停,来回盘旋。尽管喜鹊很多,但从未有哪只喜鹊为她带来过惊喜,反倒是在一个唧唧喳喳的早晨,这群没用的喜鹊,目睹了她被另外一个人掌掴,那是她人生里唯一一次被打。这件丑事,只有她自己知道,打她的人知道,还有头顶那一群黑白相间的喜鹊知道。

    至于原因,不过是那些性成熟比较早的孩子在为一些幼稚的儿女私情争风吃醋,尽管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十分可笑,但在当时,对那些孩子们来说,情窦初开的爱情是一件能够让人歇斯底里的事情,再没有比那更深情、更有活力、更可笑的爱情了。

    那一年,她也情窦初开,一种令人着迷的喜欢在另外一个男孩身上深深的驻扎着,和面前那个女孩的心上人没有任何的关系,因此那一巴掌,来得莫名其妙,而头上那群喜鹊却围作一团,看的不亦乐乎。

    后来她哭着将这件事告诉了母亲,她那仍旧保留着年轻气息的爱她的母亲,第二天便来到了学校为她讨取正义。造成的结果便是,她被扇了一巴掌的事情全班都知道了。那是她最抬不起头的一段记忆。

    到了现在,十几年过去了,当一个个人从她的记忆里消失的一干二净时,只有那个打她的女孩名字还记得一清二楚,就像寄生在皮肤上的疤痕一样。

    从那以后,她没再被打过。

    但一个女孩被打这样的事情,不在她身上发生,也会在其他女孩身上发生。那段时间里,学校里流行着一股暧昧不清的流氓气息,那些街头混混的行径,不知是从什么时候传染给正在上着学的青少年的。男孩们经常聚众斗殴,而这在一些女孩看来是一种很酷的行为,后来女孩们也开始聚众斗殴。她总能听到一些打扮拉风的女孩们兴奋地商量着晚上几点去打哪个不要脸的女孩。她们商量的声音很大,听起来兴致勃勃。

    在她的记忆里,那些被欺负的女孩,都有着同样的特点,不怎么说话、独来独往。

    小学六年级,那时她的身高只有一米三左右,几乎班里所有女生的身高都处在这一水平,只有一个女孩例外。她有一米七左右的身高,比班上所有的男生还要高。尽管看起来十分高大,但她说起话来却十分轻,和高大的身体不搭调。

    和她比起来,班里的其他人看起来像是一群矮萝卜,在这群矮萝卜里,一米七的身高是个极大的缺点,坐在任何稍微靠前的位置都将会挡住某几个矮萝卜们的视线,并使它们怨声连连。因此那个一米七的女孩被永远的安排在了贴着后黑板的位置,那样似乎对谁都好。后来,不知怎的,那里就成了她的专属位置。

    她的成绩一直以来都是垫底的程度。过高的身高和极低的成绩,使班里的几个同学为她取了个外号——“傻大个”。那些身高平平的带有流氓气质的男同学总是时不时的对她进行一番嘲笑,作为课余最大的乐趣之一。

    但带给那帮取笑她的人最大乐趣的,是她那张血凳子。

    教室里的讲课声,被一声“老师!我流血了!”打断了,这个平时少言寡语的女孩,不鸣则已,教室里所有的眼睛都出奇的望着她。讲台上的老师赶忙将她带出了教室。她裤子上屁股位置的布料已经被血吃透了,大片的血迹赫然的出现在了其它同学的视野里,瞬间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

    她是班里第一个来月经的女孩,在她的有限的经验里,受了伤才会流血,如此大一滩鲜红的血迹,她害怕也是正常的。当时在场的四十多人里没有一个人懂得那是女孩子成熟的标志。大片的血迹使他们都以为她出了什么大事,那些矮萝卜们交头接耳,叽叽喳喳,声音回荡着,和那群盘旋的喜鹊一样聒噪。

    下课后,班里的同学纷纷聚在她的座位上,围着那张被血液染红的木头板凳,有说有笑。“傻大个流了一凳子血”——这样的新闻不胫而走,传遍了几乎所有的班级。那张血凳子像展品一样一动不动的立在原地,来参观的矮萝卜越来越多,但她的座位旁边仿佛有一层透明的罩子似的,围观的矮萝卜们始终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实际上,在她的凳子没有被染红之前,矮萝卜们更礼貌。

    原本那些血是可以轻松洗掉的,但是从她回来后便一直坐在凳子上,只要她不离开凳子,凳子上的血就不会被看到。直到放学,几乎所有的人都走了,她才将凳子塞进桌子下面,然后离开。就这样,一个月过去了。

    在大家几乎快要遗忘这张血凳子时,第二个月,因为没有经验,她的月经再次没有防备的到来,那张发黑的凳子上又染上了一层红色,像是枯萎的紫黑色玫瑰瓣上,又绽出了一瓣鲜红的叶子一样。那张血凳子再次成为了一件展品,她的座位四周又围了一圈矮萝卜。

    这样的围观每天都在发生,至到那天中午下课,她抓着那张血淋淋的的凳子走向了校园里唯一一个露天的公共水池,双手在水池里来回地搓着凳子表面的血迹。两层的教学楼走廊上挤满了攒动的人头,石围栏上一颗颗黑溜溜的脑袋排成一排,像是给灰色的石围栏勾了个密不透风地边,他们远远看着水池边的这一幕,像在观赏一场行为艺术。

    她洗了很久,走廊上的两排脑袋摇晃了很久。快要上课的时候,她提着滴水的凳子回来了,由于第一次没有及时清洗,紫黑的血迹已经和凳子里的木筋紧紧纠缠在了一起,凳子上还是一片紫黑。像平时一样,她一句话没说,提着淌着水、湿漉漉的板凳,径直走向了最后面——她的座位,坐了下来。木头缝里的水还在向外渗透,一节课下来,便在她座位下的水泥地面上渗出一方黑压压的小水潭,而她仍旧一天没有离开座位。

    在四十多人的班级里,这个一米七的大高个女生,像个隐形的人一样存在着。只有当某些疯狂的同学在后排进行一些疯狂的举动时,那时候大家才会稍微注意到这个一米七的大女孩。

    青年,污青色。

    在那个所有人都以为天真美好的年龄里,发生的许多事情,尽管在某些人眼里只是一场玩笑,但将对另外一个人造成持久的伤害,像在试图杀死一只知更鸟一样。

    她看着窗外的树,停止了摇动,一切都静止了,两只灰鸟也不见了踪迹。空旷的安静使她重新闭上了双眼。又回到了那间坐满矮萝卜的教室,这次她是主角了。

    “我们来玩个游戏,你坐在这里”,那个她喜欢的男生这样对她说,那种懵懂却热烈的喜欢让她丢了魂似得坐在了脏兮兮的地面上,心中洋溢着一种意外的欢喜。坐下的一瞬间,另外两个男生,一前一后站在她身边,其中一个男孩抓住她的两只手,另外一个男孩抓住她的两只脚,不停的将她抬起又放在地上,抬起又放下,他们一边甩着她,一边发出刺耳难听的笑声。

    她的身体不停的挣扎着,这种被人玩弄的感觉使她屈辱的无地自容,而在那些有着难听笑声的男孩们眼里,这是游戏。他们曾这样抬起又放下过很多同班的女孩子。对此表示不在意的女孩都会被视为放得开。在他们眼里,放得开是一种难得的品质。有时那些被上下甩动的女孩也会为自己的放得开而感到骄傲,会和那些男孩们一起响亮的笑着。

    只有她,认为那是一种十分丑陋的屈辱,使她感到钻心的痛苦,很明显,她是个放不开的女孩。当她在上下摇晃时,她的眼睛撇到身边那个端坐在血凳子上一米七的大女孩,那个时刻,说不出谁更屈辱,谁更可怜。

    那些疯狂的男孩子,从那张血凳子以后,像是打开了关于性的大门,他们学习了很多东西,嘴里的话越来越肆无忌惮,像一群没有开智、被欲望驱赶的野蛮人一样,暴力、色情使他们激动难耐。她人生的第一次恐惧就是这群流氓一样,却看起来人畜无害的男孩子们带来的。

    那天,那群男孩聚在一起兴致勃勃的盯着电脑,似乎整个身子都要栽到屏幕里去,而她正好在不远处,当他们注意到她时,其中一个男孩神秘兮兮地说道,来看一个好东西。她过去了,却被眼前的一幕吓到腿软,屏幕上两个裸体的人在纠缠着。

    她连连向后退,却被那被几个男生一起架着,胳膊上的肉被拧的生疼,她的双脚在地上绝望地蹬来蹬去,他们不断把她向他们口中那个有意思的东西拉过去,她紧闭着眼,但总有一双手在用力地拉扯着她的上下眼皮,强迫她张开眼睛,这些行为,在那些疯狂的男孩眼里是玩笑,在女孩这里是另外一次束手无策的屈辱和撕心裂肺的痛苦。

    在她的记忆里,那段人生是肮脏又充满屈辱的,是不堪回首的,似乎回想往事的时候,大脑总是自动将这段记忆隐藏起来,保留的只有童年、初中和高中。

    那段懵懂可笑的喜欢,带给她的尽是屈辱与见不得光的痛苦,还有被一群喜鹊围观的一巴掌。

    青春,污青色。

    高中时她遇到了另外一个女孩,黝黑的皮肤,矮矮的个子,小小的眼睛上架着一副沉重的眼镜,厚厚的镜片使她的眼睛看起来十分遥远,大大的鼻头上总是泛着一层油腻腻的光,丰满的上下嘴唇和鼻子离的特别近,五官挤在一张圆圆的、黑亮的脸上。乌黑的短发留着尴尬的长度,她总是将那不短不长的头发扎成一束,留一个短小的马尾挂在后脑勺。头顶的头发紧紧的贴着头皮,显得那张五官紧凑的不够美观的黝黑圆脸更加突出。

    矮矮的身体装着不适合这个身高的肉,丰满的四肢,填充了过多的肉,走路的姿势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扭捏,给人一种不稳当的感觉,摇摇晃晃似的。整个身体,远远看起来,有些粗壮。

    她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偶尔身边会跟着一个可爱的女孩,她总是紧紧地挽着那个女孩的胳膊,像抓着一把救命的稻草。

    而那个可爱的女孩,有着娇小的身体和一张过分可爱的脸,说话时总是轻声细语,乌黑发亮的眼睛一闪一闪,嘴角勾着甜美的微笑,十分甜美,尽管她也稍微有些黑,但是黑的恰到好处,是一种看起来十分健康的颜色。干爽的刘海挂在额头上,蓬松的头发像一颗可爱的蘑菇挂在头顶,惹人喜爱。她是她的父母“老来得子”,自小就被身边的人宠爱着,却没有养成所谓的公主病,有礼貌、贴心、可爱、懂事、对任何人都保持着一种充满自信的热情态度,不卑不亢,班里的每一个人都十分喜欢她。

    她们两个站在一起时,对比过于鲜明,总使得美好的一方看起来愈发美好。

    不够美好的那个女孩,与其说被人讨厌,倒不如说是被人嫌弃,尽管她没有招惹任何人,但是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嫌弃她。

    她总是带着一头湿漉漉的还在滴水的头发,坐在教室里看书学习,每每那时,总会有一双双议论纷纷的眼睛看向她,和当年石栏杆上晃动的脑袋别无二致,后来有人看不下去,这次不是男孩,而是女孩,她径直走向她,斥责般的语气建议道:“你能不能把你的头发擦干啊!”不知为什么,“她是个十分邋遢的女生,头上长满了虱子”——这样的消息再一次不胫而走了。

    但这个年代的学生头上是不会有虱子的。

    直到那天晚上,她的头上突然爬起了白色的东西,不知道是谁首先看到的,但很快所有人都看到了,坐在教室里的每一个人都在议论纷纷,交头接耳,奇怪的眼神一个个落在她的脑袋上,她一如往常不自然的摸着自己头发,没多久,便跑着出去了。那个美好的女孩子,在这一刻站在她的身后,为她检查着头发上还有没有使人嫌弃的东西,委屈使她紧紧抓着她,就像抓着一把救命稻草。

    教室刺眼的灯管上,飞舞的虫子聚作一团,偶尔有几只被烫到脚,从高空坠落下来。坐在灯管下的,是那个不美好的女孩子。

    她再次睁开了双眼,窗外的光逐渐暗了下去,那几颗树失去了色彩,变得灰暗了,她放平了身子,向后一倒,将自己浸在了暗沉沉的房间里。

    离开那个小县城以后,她再也没有遇到过类似的事情。再也没有遇到一些使她感到屈辱和恐惧的青年。

    直到昨天,她被一个看起来十分年轻的男孩子尾随了将近两公里,在她快要到家的时候,这个年轻的男孩子试图将手伸进她的两腿之间,慌乱之中,她对着这个男孩大吼了一声滚,眼前这个胆大的男孩子灰溜溜的跑开了。

    她给她的父母打了电话,她的恐惧换来了电话那头父母几句简单的、对她不起作用的安抚。她的父母在她初一的时候,就留她一个人在家中学习了,后来有人把这种现象叫做留守。

    那个疯狂的男孩离开后,她掏出钥匙,颤抖着艰难地打开了屋门,她回到了家里,将所有的门窗紧锁起来,迟来的恐惧将她锁在漆黑的被窝里。从那之后她总是做恶梦,梦到看不见脸的人打破了窗户,翻进了她在的房间,躲在床边的柜子里。那天以后她不再出门。

    梦魇带给她的恐惧,使她整夜难以有个好觉,慢慢地开始有了头痛的毛病。

    那段时间,她年轻的男朋友,会不厌其烦地给她送饭,帮她化解恐惧。在尾随事件之后的第五天,她年轻男朋友停在楼下的电车被那个尾随她的男孩子偷走了。而昨天,她刚要有出门的念头,此时恐惧再次将她锁在了屋子里,她继续不停地梦着看不见脸的人藏在床下、藏在衣柜。铁门上的观察孔成了这个屋子里最危险的地方,她从不敢靠近,也许门的那边就站着一个年轻的男孩,正直勾勾地看向她。

    至于她在房间里已经呆了多少天——已经数不清了,至于什么时候能够走出去,也许快了,她已经开始想念窗外的好天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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