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一三七:绕开名教能走多远
来书云:“教人以致知、明德,而戒其即物穷理,试使昏暗之士深居端坐,不闻教告,遂能至于知致而德明乎?纵令静而有觉,稍悟本性,则亦定慧无用之见,果能知古今、达事变而致用于天下国家之实否乎?其曰:‘知者意之体,物者意之用’,‘格物如格君心之非之格’。语虽超悟独得,不踵陈见,抑恐于道未相吻合?”
区区论致知格物,正所以穷理,未尝戒人穷理,使之深居端坐而一无所事也。若谓即物穷理,如前所云务外而遗内者,则有所不可耳。昏暗之士,果能随事随物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则“虽愚必明,虽柔必强”。大本立而达道行,九经之属可一以贯之而无遗矣,尚何患其无致用之实乎?彼顽空虚静之徒,正惟不能随事随物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而遗弃伦理,寂灭虚无以为常,是以“要之不可以治家国天下”。孰谓圣人穷理尽性之学,而亦有是弊哉?
心者,身之主也,而心之虚灵明觉,即所谓本然之良知也。其虚灵明觉之良知应感而动者,谓之意。有知而后有意,无知则无意矣。知非意之体乎?意之所用必有其物,物即事也。如意用于事亲,即事亲为一物;意用于治民,即治民为一物;意用于读书,即读书为一物;意用于听讼,即听讼为一物。凡意之所用,无有无物者。有是意即有是物,无是意即无是物矣,物非意之用乎?
“格”字之义,有以“至”字之训者,如“格于文祖”、“有苗来格”,是以“至”训得也。然“格于文祖”,必纯孝诚敬,幽明之间无一不得其理,而后谓之“格”。有苗之顽,实以文德诞敷而后“格”,则亦兼有“正”字之义在其间,未可专以“至”字尽之也。加“格其非心”“大臣格君心之非”之类,是则一皆“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之义,而不可以“至”字为训矣。且《大学》“格物”之训,又安知其不以“正”字为训,而必以“至”字为义乎?如以“至”字为义者,必曰“穷至事物之理”,而后其说始通。是其用功之要全在一“穷”字,用力之地全在一“理”字也。若上去一“穷”、下去一“理”字,而直曰“致知在至物”,其可通乎?夫“穷理尽性”,圣人之成训,见于《系辞》者也。苟格物之说而果即穷理之义,则圣人何不直曰“致知在穷理”,而必为此转折不完之语,以启后世之弊邪?
盖《大学》“格物”之说,自与《系辞》“穷理”大旨虽同,而微有分辨。穷理者,兼格、致、诚、正而为功也。故言穷理则格、致、诚、正之功皆在其中,言格物则必兼举致知、诚意、正心,而后其功始备而密。今偏举格物而遂谓之穷理,此所以专以穷理属知,而谓格物未常有行,非惟不得格物之旨,并穷理之义而失之矣。此后世之学所以析知、行为先后两截,日以支离决裂,而圣学益以残晦者,其端实始于此。吾子盖亦未免承沿积习,则见以为于道未相吻合,不为过矣。
王阳明身上值得后世学者学习的东西很多,有两点格外珍贵。一是他对于前人文字的“持敬”,对待王圣先贤留下的经典,王阳明总能“出门如见大宾”,先“持敬”假定它是正确的,然后在实践中具体印证、体悟它,除非反复实践行不通,才肯对之存疑。二是他对于前人文字的“轻视”,对待前人留下的文字,他总要从自心出发,跳出常人的流行说法,对之作出新的解释,这个解释常常又是石破天惊、骇人听闻的。
网络上有一种调侃专家的说法,讲专家就是把常人都明白的道理,用常人听不懂的专业语言再说一遍的人。如果说这个过程是“名教”化的过程的话,王阳明大概是反“名教”的。他在诠释往圣先贤经典上的石破天惊、骇人听闻,让“名教”的拥戴者倍感恐惧,毕竟,如果经典只需自心领悟,无须穿求文义的话,那些靠“名教”吃饭的人,恐怕要失去饭碗和优越感了。
王阳明同顾东桥的书信,说到底就是一场名教的破立之争。
你来信说:“先生教人致知、明德,却又劝诫他们不要‘即物就理’——不要从外物上务求天理。假如让糊涂的人深居空坐,不听圣贤的劝诫,难道如此就能够知致、德明吗,即便他们在静坐时有所觉悟,对本性稍有体察,那也是佛家定慧之类的无用见识,难道果真可以通晓古今、通达事变,在家国天下的实际治理中发挥作用吗?你说:‘知者意之体,物者意之用’,‘格物如格君心之非之格’。这些话虽然显得高超、独特,不墨守陈见,但恐怕和圣道不大吻合吧?”
我所讲的格物致知,就是所谓穷尽事物之理的道理,而不是禁止人们去穷尽事物之理,让他们深居枯坐,无所事事。如果说“即物穷理”,如之前你说的“务外而遗内”——重视外在知识忽视内心修养,那就不对了。糊涂的人,如果能够在万物之上精察心中的天理,觉察自心的良知,那么即便愚蠢也会变得聪明,即便柔弱也会变得强大。最后就能够行达道、立大本,《中庸》所讲的“九经”也能一以贯之没有纰漏,难道还需担心他会没有经世致用的实际能力吗?那些只谈空虚寂静的佛、道弟子,恰恰是不能藉由万事万物精微体察存养天理,以致本心之良知,才抛弃人间伦常,把寂灭虚无当作是正常现象,所以才无以齐家、治国、平天下。谁说圣人“穷理尽性”的思想也有这样的弊病呢?
身体的主宰是心,心的虚灵明觉其实就是人原本的良知。虚灵明觉的良知因为感应而发动,就是意念。有知而后有意念,没有知便没有意念。怎么能说知不是意念的依据呢?意念的发动,必然作用于具体的物,作用于具体的物时对人而言彼物便是事。如果意念发动于侍奉双亲,那么,侍奉双亲便是一件事;如果意念发动与治理民众,那么,治理民众便是一件事;如果意念发动于读书上,那么,读书便是一件事;如果意念发动于听讼上,那么,听讼便是一件事。凡是意念发动的地方,必然有物的存在。有这个意就有这个物,没有这个意也就没有这个物,事物不就是意念发挥作用的结果吗?
“格”的含义,有用“至”字来训释的,如“格于文祖”“有苗来格”里的“格”,都是以“至”来解释的。然而“格于文祖”,必然是诚心诚意地纯然至孝,人世和鬼神世界都能一理行通、全无违逆,如此才能叫作“格”。苗人地处边远闭塞愚昧,通过礼乐教化的影响、浸润才能“格”,所以这个“格”也有“正”的意思,不能仅仅用“至”字来完全诠释它。比如孟子所讲的“格其非心”“大臣格君心之非”中的“格”,都是纠正错误使之归于正确的意思,怎么能用一个“至”字来一概而论呢。至于《大学》中“格物”的训条,又怎么知道它不是“正”的意思,而一定要用“至”字来解释呢?如果硬要用“至”字来解释,就必须用“穷至事物之理”才能说得通。用功的要领全在一个“穷”字上,用力的对象全在一个“理”字上。如果在前面把“穷”字去掉,后面把“理”字去掉,直接说“致知在至物”,这能说得通吗?“穷理尽性”是圣人既定的教诲,在《易经·系辞》中已有这样的记载。如果“格物”之说真的是穷理的意思,那么圣人为什么不直接说“致知在穷理”,却一定要说这种语意有所转折且不完整的话,来误导后世犯此弊病呢?
《大学》里的“格物”之说和《易经》里的“穷理”意思大致相同,只有一些细微的区别,含义基本上是一样的。穷理中包括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等功夫。所以谈到穷理,实际上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等功夫已经都包含其中了。谈到格物,便必然涉及致知、诚意、正心,这样,格物的功夫才严密系统。现在提到格物就说穷理,只是把穷理当作了一种知,而没有意识到格物里还包括行。这样,不但没有把握到格物的宗旨,就连穷理的本义也一并丢掉了。这就是后世的学者们,把知行分而为二,并且让它日益支离破碎,使圣学日渐晦涩难懂的原因所在。你承袭朱熹等从前旧说观点也在所难免,从而觉得我的说法与圣道不符,也就不为过了。
《论语·子张》中有几段对话,是子贡的粉丝同子贡谈论孔子的记录。大意是讲子贡的粉丝认为子贡比孔子更为高明,子贡连忙站出来解释,表明老师孔子不是一般人能够诋毁的,强调一般人的高明可以借助梯子拾级抵达,孔子的高明如同天空中的月亮,是无法借助梯子企及的。
名教并不是只会讲后人听不懂的专业话,更多的时候,它还能像子贡一样,让圣贤更容易为常人所理解。问题是,一旦陷入到为解释而解释,便会忘记引人上进的初心。名教之害,自子贡便已开始。正是他做出的那个形象的比喻,让孔子和以孔子为代表的圣人变得远离尘世——常人难以企及。
王阳明在为学上所做的一切努力全在于“学为圣贤”,在教化上所做的一切努力也全在于导引人“学为圣贤”。所谓治沉疴必用猛药,所谓矫枉必须过正,在校正子贡以下一千多年儒者累积的名教弊端上,没有狮子吼,没有骇人听闻,没有“超悟独得,不踵陈见”,哪里会有圣学的重返正途,哪里会有学者的明心领悟?
问题是破名教之执者,仍是名教手段。王阳明如璨然的烟花一般,以自己的生命让后世学者再次看到圣学光明,伴随他生命的终结,他的弟子再次陷入老师作为“猛药”的新的猛药的执念之中。几百年过去了,今天我们看阳明心学,受累积的名教的蒙蔽影响,又如王阳明时代看圣学一般“益以残晦”了。
绕开名教能走多远?
孟子认为每五百年必有圣王出,后世有学者认为每七百年必有圣人降生。其实,说到底就是名教之害累积到一定程度,必然有像孟子、王阳明那样的人站出来,帮助世人重新看到圣人的本来面目,重新见识到圣学的不朽价值。这是一种期许,也是一种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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