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街(2)
夜半槍聲
夜,给黑色凝住了,連一絲月光都透不進来,本来遠遠的有盏昏黄的街灯,這一夜竟也没亮着,一条街就似无底的黑洞,两侧的房子黑魆魆的显得黝森鬼魅。深夜了,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
静,静得连蚊子飞过的声音都能听,人们早已熄灯進入了梦乡。
遠处传来一个很微小的声音,像老鼠在挖洞,“咔嚓......咔嚓......”仔细一听;还有低低的喘气声。显然,是有人拼命的压制自己紧张的气息,这时肯定蹩得满脸通红,大汗淋漓。
二个派出所夜巡民警紧张拔出手枪,在椅楼的长廊里悄悄的向声音靠近,越来越近了,还是看不见人影。他俩忽然一惊,浑身冒汗;是否什么鬼神?揉揉眼睛,怎么还看不见,假如是有人,深更半夜又能干什么?如果对方有什么枪械自己就陷入险境。于是,民警赶紧躲在骑楼下的柱子后,用手电筒照射过去,高叫;“不许動!”
强光下;只见一张被太阳晒成枣红色的削瘦的四十歲左右的脸,惊恐错愕,满脸汗水,一头蓬乱的头发,那眼睛的瞳孔睁得大大的。一支流着血的手持着一支板手。他正在拆卸一輌倒立的靠在柱子上的板車轮子。
慌乱之间,只见他不顾一切转身,怆惶的就跑,紧接着,“砰!......”沉重的一声枪响,撕裂了黑沉沉的夜,余音使整条街都在抖瑟。那人应声倒地,子弹从背后射進,从心口飞出来,连叫一声都来不及,一个踉跄就躺仆在血泊中了。聽說这民警训练时常射不中靶,這次却奇准无比一甩手子弾出膛直中要害。
随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嘈杂的人群声,有人卸下柱子上的板车,把那人抬上車推着送往医院去了。
夜,又像是没事发生过,喧嘩聲聲沒了,一切又恢复了那神秘的宁静。
天亮了,有些人围着那滩未干的血迹纷纷议论着;“活该,听说是个右派份子。”
“半夜三更偷东西,真没良心!”
“唉,真惨!是个拉板車的,听说家里有老有小,往后都不知怎样生活。”
這拉板車的人家叫他阿良,近視眼戴着对缺了一边架子的眼镜,用細绳子糸挂在耳朵上,谦谦有礼,沉默寡言,那眼镜是早前遭批斗挨了一拳,支架断了,镜片也裂了一边,还没钱修理。
他是“右派”份子,是受监督改造的对象,生活在社会最底层,随时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都可以临到他的头上。这种阶级成分,他不想連累人,也不想被人连累,亲朋戚友都断了关系,路上总也避着人们的的眼光,拉车低着头,走路也迴避着人們的目光,就是遇见熟人也甚少与人打招呼。
夏天,一件白色穿成灰色的烂背心,一条粗布蓝短裤用绳子扎在身上,一对用旧轮胎自制的凉鞋,一大早夫妻就拉车出门,几乎每晚看不清路了才回家。家里一个老母亲和二个读小学的小女孩。
阿良原是市粮食局的一位科长,因大跃進其間各公社在报纸上虚报亩产,实际缴纳公粮又没那么一回事,不忿向上级做了反映,不料动輒得咎,却给戴上“右派”的帽子,罪行是“反对大跃進、人民公社!”其后给劳改了二年,回来后已失去工作,再也没人敢请“右派”份子做事,从此,只能做苦力拉板車维生了。
最近正忙着为一个工地拉“土头”,也就是把建筑工地挖出的泥土和工地垃圾往外拉,自己找地方去倒,这可是个難活,城市并没规划什么地方可倒这种垃圾,一般拉出很远的郊区,农田又不能乱倒,经常为找到一个可倒“土头”的地方费尽心思走了老半天,经常受到当地农民责骂,甚至挨打。
这些天气温将尽四十度,板车轮又爆肽了,修理店师傅说;你这轮肽旧得已经不能补了,买条新的十五元。可那有钱啊?家里都几乎揭不开锅。阿良急得团团转。
每天起早摸黑就挣几毛钱,那有十几元买輪肽。工地工作又不能怠慢,否则阻碍工程進展。目前这行业僧多粥少,如果這份工作让别人给抢了,那马上又要失业了。阿良左思右想,还是没办法,这年头要向别人借十几元钱决不是易事,再說什麼時候才還得了,更何况自己又是“右派”,人们早就象躱瘟疫一样的避着他。
走投无路之际,苦惱之極。忽然有个念头在他脑子里一闪:有輌不知谁家的板车,晚上经常鎖靠在隔壁街边椅楼的柱子上。“偷!......不行,不行!不要去想,以后自己的良心会受到遣责。”阿良这念头在脑海里搏斗了一下,但很快的就抹去,再说自己也不在行,做这缺徳的事,有辱自己算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份子人格。
过了一天了,工地来人催着,再不上工,这工作就转给别人了,因工地泥头堆着无法运转。他望着自己这辆残旧的,缺了一边轮子的板车,一脸失落㥬惶,一种绝望的感觉强烈的撕扯着他的神经,泪已早就流干。
他自责着“我怎么淪落到今天的境地,我做错了什么事,老天竟这样惩罚我。孩子、老妈、妻子都在等着我供养,全家变成這境地都是我的责任,我为什么当年那么傻说了真话,竟落得个如此下场,如果按学历和专业知识我早就可以当局长了.......”他摇了摇头,用拳头捶了下脑袋,叹息着;“当下我应如何啊!”泪水盈满了眼眶,一种无法诉说的怨恨塞满了胸臆。
不想了,天已黑,万籁俱寂,躺在床上睡不着。这时脑海里又交替出现着;孩子们趣緻的脸,老妈瘦弱佝偻的身子,还有妻子那憔悴的臉和过早的满头白发。为了这些他才不想死,也不敢死。
前天,“四类份子”都给叫去学习,读了一大轮报纸和毛著后,要各自做检討,深挖批判过去错误,阿良不说也罢,一提起就悲忿难抑,他告诉领导;“我当年说的是实话,亩产怎有可能上万斤,过去没有,现在頂多也是三、四百斤,如果有为什么公粮缴那么少?我没有反对大跃進,这是实话啊!求你们明察。”這时,工作组领导脸色一沉,眉毛一扬,恶狠狠的拍着桌子;“你这是想翻案,搞资本主义复辟!不好好改造认錯,你是否想再進监獄!”
“求求你们了,我上有老下有小,给我一条生路吧,别再这样对待我了。”阿良涕泪纵横哭着说。
“怎么!共产党对你不好吗?你想反党妈?你想想,像你一样的多少人还在监狱,多少人给枪斃了,你敢说对你不好!”那领导恶狠狠的瞪着他,眼里闪着杀人的凶光.......
想到这里,阿良几乎要疯了;“走投无路!走投无路了。”他自言自语,抱着自己的头。
深夜了,他怎也睡不着,为了生存,他决定要去偷那板車轮。家人都已全入睡,他静悄悄的从床上爬起,躡手躡脚取出板手,推开门,似鬼魅一样摸黑出发了。本来就近视,夜黑更加看不到,脑袋不觉间在街边的的屋子下騎楼柱子上撞了几次,地又坎坷不平,几次都差点跌倒。好不容易终于摸到那板車,他心跳得慌,几乎要抽畜,大口大口喘着氣。一辈子从没做过這么危险的、又這么亏心的事。要不是环境这么恶劣的逼迫,他决不会做这种让人卑夷不耻的事。他两脚发软,人不自觉的哆嗦着,脑袋发麻,牙齿竟也控制不住上下打架着。脑海里想着“既然走到这一步了,不偷也是死,豁出去了。”他悲哀的叹了一声。
他开始用板手拧轴上鎖住轮子的锣銯,手一摸,才暗暗叫苦,轴未端多了一根插銷,只有一只板手,又下能用力敲。只能用手指用力去掰开插销,黑暗里看不见插销上的披锋,手指给划伤了,鲜血直流。危急关头,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也不知那来的力气,硬是用手指撬开了插銷,再用板手松下锣銯,正要卸下轮子时,突然一道强光射在脸上。他一阵惊悚知道“这下完了!”本能的反应,他转身就跑向墨一样的黑暗,却不知怎的,背后一声比霹雳还响的声音在身后炸起,他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就仆倒在地了。
“唉!明天的工上不了......孩子们趣緻的脸,等着爸爸回家渴望的眼神.......老妈瘦弱佝偻的身影,在忙碌着......妻子捱到蒼老憔悴的脸和满头白发,但从无怨言。真对不起!告别话都没说一句,我到天国去了……去了……愿你们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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