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又北二百八十里,曰石者之山,其上无草木,多瑶碧。泚水出焉,西流注于河。有兽焉,其状如豹,而文题白身,名曰孟极,是善伏,其鸣自呼。——《山海经· 北山经》
【落魄】
“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的,整天不干正事,天天跑过来吃白食,还要点脸不?你也是,请吃饭也要有个度吧,哪有连续请一个多月饭的!还什么看他相貌不凡,必有大能?就这么个没皮没脸的玩意儿,能有什么大能耐?”南昌亭长家的大门打开,飘出一阵女人的训斥声。一个魁梧身影大步走出来,满脸怒气。
男人身高八尺,虎背狼腰,眉清目朗,仪表堂堂。可他完全不顾形象的恨恨啐了一口,让原本身上那股傲然之势,瞬间被一股流氓气息污染得彻彻底底,引来街上的行人和商贩侧目谈论。有人不解,有人偷笑,更多人则是鄙夷和不屑。
男人并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他大步向城外走去,很快消失在长街尽头。只是没人发现,当他转过街角,棱角分明的脸上,愤怒瞬间归于平静,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那股流氓气息也突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稳重的刚毅和深沉的冷冽。
我不知道第几次深深的皱起眉头,这段时间我的眉头就没怎么舒展过。偷偷观察了这个男人一个多月,到现在也没弄明白,为什么他会是“天选之子”,以至于天帝会亲自降旨让我成为他的守护者。
这家伙空有一副好皮囊,却是个游手好闲的破落户。每天不是这家那家的到处蹭吃蹭喝,就是无所事事的在城里城外闲逛。即没展现出什么过人的能力,也没有哪怕一点点想要改变,想要上进的觉悟。要不是他偶尔会在没人注意的时候,不经意流露出一些反常的神情,我都怀疑是不是天帝老糊涂看错人了。
一边告诫自己要耐心,一边继续跟随他。这次他没如往常一样回他的破草屋睡觉,而是一路出了城门向野外走去。很快就走到了一个四野无人的僻静之地,男人停下脚步,缓缓转身。
“跟了我这么多天了,既不动手,也不相见,到底想干什么?”男人语气冰冷的说道,他全身紧绷,成戒备状态,一双眸子里透出凛冽的寒光,仿佛一下秒就会像狼一样扑向对手。
我很是诧异,思索了一会儿也没想明白自己是如何暴露的。只得深吸一口气,知道总会有正式会面的一天,也就不再顾及什么了,直接解除了隐身状态。
“你……你是谁?怎么能凭空出现?为什么跟着我?”男人看到如白色猎豹一样我,显然被惊了一下。他倒退两步,抽出腰间佩剑,摆出了攻击姿态,又看了我好久才,才犹豫的问道。只是我在他的眼睛里却看不出半点恐惧,反而满是强者才该有的自信。
“我叫极光,灵兽孟极族,来自石者山。受命运指引,将成为你的守护者,确保你不会被妖魔鬼怪或者替他灵兽伤害。我不会参与你们人类内部的事情,你也别想驱使我做任何事。”我语气不善的自报家门,至于他的问题,我可没义务解答。
“灵兽?命运指引?守护者?好吧……虽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你好像对我没什么恶意,我能感觉到的。”男人收起剑,转身就走,丝毫没有踌躇和疑惑。
我一愣,不明白他面对超出认知的事,为何能这般云淡风轻的接受。只得跟在他身后走着,心里这个憋屈。堂堂的高阶灵兽,竟然像个跟班儿一样守护一个人类,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韩信,你一个四肢健全,无病无灾的人,为什么这般落魄?混吃等死,不干正事有意思吗?”走了很久,我终于憋不住问了出来。
“谁说不干正事?我干的就是正事!我的本事足以辅佐君王,平定八荒。非大伯乐者不可见,非大城府者不敢用,非大胸襟者不可为之命。天下即将大乱,正是我辈风云际会之时。南昌亭长虽有伯乐之见,却畏妻如虎,坚忍不足,不可成大事,非明主也。”叫韩信的男人连头都没回,大踏步向官道走去。
我僵在原地,嘴巴张得能直接吞下一只烤乳猪。也许……吹牛是他最大得能耐?我不禁悲观的想。
【胯下】
大街上,人头攒动,无数人围成一个圈,笑吟吟的看着热闹。人群中,一个膀大腰圆的赤膊壮汉立在当中,一脸狞笑的看着对面同样高大壮硕的男人。他将双腿叉开,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胯下,又抬了抬下巴,挑衅之意十足。
男人只是皱眉看着壮汉一言不发,并没因为这种极尽侮辱的挑衅而发怒。他像是在权衡利弊,就那么沉思良久。随即,男人展颜一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开始慢慢的将袖子挽起来,又将衣襟的下摆在腰带上掖好。
壮汉紧张起来,不知道男人下一秒会不会拔剑刺过来。他并没有十足把握能制伏对面这个看起来武力不俗的男人,于是后退两步,保持在安全距离之外,死死盯着男人的一举一动。
不仅是壮汉,所有围观的人都摒住了呼吸,期待着即将出现的龙争虎斗。只是下一瞬间,所有人都满脸不可置信的看着男人。他就那么自然的慢慢弯下腰,四肢着地,向着壮汉爬去。在所有人诧异、不解、戏谑的目光中,男人平静的从壮汉胯下稳稳的爬了过去。
即不扭捏,也无挣扎,就像从别人胯下爬过去是一件无比正常的事。就连壮汉都一脸惊疑不定的表情,呆立在原地,甚至忘了以胜利者的姿态大笑一番,并追加几句更恶毒的嘲讽。
男人起身,依然平静的拍了拍手掌上的土,表情没有半分变化。如此耻辱之事,在他做来,就如正在举行一种神圣的仪式,竟然丝毫没有不堪的气场。全场一片寂静,没有人嘲笑,更没人出声奚落。
一阵寒风扫过,所有人都哆嗦了一下,然后你看我,我看你,异常默契的选择了静静散去。如同都被施了什么法术,好像根本就没看到胯下之辱的那一幕。壮汉看着已经远去的男人,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最终也转身离去,没敢多说一个字。
只有一个人例外。他也在人群之中,个子不高,一身书生打扮,玉树临风,羽扇纶巾。书生双眼放光的盯着男人的背影,嘴角上扬,微微点头。待人群散尽,他才向前紧走几步,像是要去追已然走远的男人。可随即又停步,想了想还是苦笑着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你演的这是哪一出?一个屠夫而已,打倒甚至干掉他对你来说都简单的很,为何如此?难道不知道什么叫耻辱吗?”我出现在韩信面前,很不解的问道。虽然他丢不丢脸都与我无碍,可毕竟是他的守护者,看着他毫不知耻的做出这种事来,心里总是不舒服的。
“看到人群里那个书生打扮的人了吗?他叫萧何,沛县的主吏掾[yuàn](秦朝官名),是个很有才智和能力的人。虽然此人没有君王之愿,却同样有辅佐之才,同样胸怀大志。而且他交友甚广,早晚必成大气。说不得,我未来的路就在他身上。”韩信笑了笑说道。
“你是趁机做给他看的?可这有什么用呢?你又怎么知道萧何的事?”我更加疑惑了。跟在韩信身边也数十日了,知道这小子是个鬼才,做事每每出人意料。可今天这事也太奇怪了,我的脑子完全不够用。
“如果你是人类,又是个读书人,你就明白了。至于萧何的情况,你以为我真的每天无所事事,就是个泼皮无赖吗?这附近几个县的泼皮都是我的属下,好几年前就被我收服了。只要我想知道的事,就一定会知道。极光呀,做任何事,知道什么是第一要务吗?是情报呀!情报!详实的情报,能让你立于不败之地。”韩信自问自答,身上散发出强烈的自信,如同已然得胜的将军。
我盯着他看了半晌,虽然还是没完全听懂他的话,却突然觉得,也许当他的守护者,并不是一件很丢脸的事。
【弃楚】
楚军大营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漆黑寂静,仿佛连营火都嫌弃这个地方。孤零零的身影站在自己的军帐前,看着中军大帐得方向,默默无语。
那是所有楚军的精神向往之地,有他们敬仰崇拜的军神,也是宏图霸业的起点。那里立着一面硕大的旌旗,上书“西楚霸王”。虽然营火的光芒不足以照亮那四个字,却反而让知道的人在黑暗中更能感受它的霸气与骄傲。
那是所有人的王,却唯独不是他的王,所以,任他智计百出,任他算无遗策,也毫无意义。站在角落中的身影高大壮硕,身姿挺拔,可阵阵侵袭的夜风,无情的将萧瑟和落寞渗透他的身体,寒了他的心,冷了他的血,无论是否抵抗,都无济于事。
我隐没在漆黑的角落中,却在担心他会不会坠入更加黑暗的深渊。无法体会他的心情,甚至无法理解他的行为。难道一定要追随一个王吗?难道自己不能去拼出一个王吗?我知道他多少有那么点野心,也不缺匹配野心的才能。只是每次这么问他,他都一笑而过,从未给出只字片语的回答。
我承认,西楚霸王项羽确实强大,无论出身地位,形象气质,还是个人勇武,胆识魄力都是上上之选,更难能可贵的是还重情重义。即便高傲如他,也是诚心拜服。
三年前,他投奔项梁时就曾说过:项梁有胆而无才,可顺不可逆,知进不知退,难堪大任。所以他其实就是奔着项羽来的,只是那时的项羽还必须在项梁手下韬光养晦,羽翼还不丰满,翅膀还不结实。
两年前,当项梁败于秦将章邯,战死于定陶,项羽顺利接任大旗时,他高兴得发狂。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舞剑,第一次看见他喝醉,第一次看见他眼神中释放出毫不掩饰的神采。好像下一刻,他就能帮助项羽指挥千军万马,横扫八荒,平息战乱,世间臣服。
然而,短短不到两年的时间,那一切美好的畅想和愿望都已落空。他万万没想到,过于重情义也是项羽最大的软肋。赏罚多偏向所喜之人,信任和机会也只给予江东儿郎,对非嫡系将领却是猜忌,吝啬和轻视。他自然也无法幸免。
巨鹿之战,他谏言集重兵于一翼,日夜奔袭,直捣敌中军。再出奇兵于另一翼,伏击回援之敌,则一战可定。可项羽不应允,偏要全军渡河正面硬抗。看似以弱胜强,连胜九战,辉煌无比,实则师老兵疲,惨胜而后继乏力。这才不得不接受秦将章邯的投诚,让很多曾是项梁帐下的旧将极为不满,内部矛盾疯涨。
连番大战,投诚秦兵越来越多,楚军兵将却随意使唤,甚至奴役他们,险些酿成兵变。他又谏言提升投诚秦兵的待遇,并整编完全由秦兵组成的军团。秦朝刑法严苛,叛逃兵将回去必死无疑,根本不用担心秦兵军团再次反水。可项羽还是不允,硬是坑杀了二十万投诚秦兵,不仅自断一臂,而且让之后的敌军都只能死战,不会投降。
于是,他,韩信,曾号称看人无算的鬼将,第一次看错了人。他彻底看清了项羽的真实本性,也彻底的失望透顶。
“极光,项羽身边是不是也有守护者?实力跟你比如何?”韩信突然问道,虽然声音非常轻柔,可我却分明在其中感受到了正在渐渐点燃的怒火。
“有,孰湖,高阶灵兽,很强大,比我强一线。”我长出一口气,也轻松的回答。他终于还是缓过来了,终于没向黑暗的深渊坠落。这才对,这才是那个连我都不得不佩服的鬼将。
“他也会遵守你们那个什么守护规则对吧?总有一天,我会击败项羽,到时候,那个什么孰湖,不会对我动手的吧?”韩信的话好像是在担心未来,我却只从他的语气听到了戏谑和不屑。他一边说着,一边向营外走去。
“除非他想承受万年地火焚烧之苦,否则就算项羽死在你手里,他也不会出手。就算有个万一,这不是还有我呢吗,虽然打不过他,护你周全还是可以的。”我笑笑,也轻盈的跟上他的步伐,融入营外漆黑的夜色之中。
【拜将】
南郑城外三十里的一片稀疏树林中,一个小帐篷静静的搭在那里,显得颇为渺小。而帐篷前的一堆篝火,却烧得格外旺盛,火苗腾起半米多高,火星更是窜起两三米才不情不愿的湮灭于夜色之中。
韩信棱角分明的脸庞,被火光映照得忽明忽暗,宛如他的心情起伏不定。他在等,等自己命运的分水岭,到底会被引向何方。他也在赌,赌萧何会追上来,会帮他完成多年的心愿。
自从弃项羽而投刘邦以来,也有数月之久,可刘邦也同项羽那般轻视于他,只封了个不疼不痒的低级军官,别说献言献策带兵打仗了,平时就连见刘邦一面也难。这让他刚刚高涨一些的心情再次被打入低谷,甚至都开始怀疑自己,怀疑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怀疑是不是太不合时宜了。
我无法给他答案,也无法帮他什么,只能陪着他,陪他等待命运的安排。我又问他为什么不举兵自立,自己作自己的主。他却依然摇头,不回答,也不解释。这让我有些恼火,却也无可奈何。毕竟,他才是主角,我只是确保他不会提前意外陨落的保护伞。
我一直以为,我们是彼此的过客,他的生命里有我的位置,却没有我的角色。我以为,在我漫长生命里,他也只是匆匆而过的一道光华,终将泯于记忆,不会有什么感觉,更不会有什么感情。然而如今,我看着他强装镇定的样子,看着他不停擦拭佩剑的动作,心里却没来由的泛起一丝苦涩。
如果今晚萧何没来追,他该如何?我不知道,我想他也不知道。他曾说过,刘邦可能是最后一个有希望成为他的王的人。一个看似不学无术的泼皮无赖,却难以置信的拥有着让无数英雄豪杰甘愿臣服的气质,我是完全无法理解的。不过无所谓,他理解就行了。
午夜已过,林中一片寂静,林外官道上也没有半个鬼影。我出去了一趟,拜访了附近几个山头的灵兽,警告他们今晚都老实待在各自的洞穴里,不要出来搞事情,以免出现什么意外。我也只能为他作这么多了。
时间就在焦虑的气氛中一点点滑过,明亮的上弦月已经向着西边的夜空移动,夜晚进入了最深邃的时段,也让他和我的心渐渐坠入谷底。
突然,一股强大的波动传来,我惊得站起,转头看向南郑城方向的夜空。那里有一个比夜空还要黑暗的影子正在上升,然后缓慢向着我们的方向飞来。
我终于长出一口气,他赌对了。那是萧何的守护灵兽,黑凰族的逐影。这个时间,他一般是不会独自离开萧何的,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萧何来了。
韩信还坐在篝火边发着呆,已经很久没有添柴了,火光暗淡了许多,也让他的身形越发的融入黑暗。我笑了笑,又趴了下来,踏踏实实等待着希望的到来。这次一定可以拜将的,我坚信着。
2020.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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