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二天清晨,岛上所有的原著民就都见识到了传说中的“神话”,同时还意识到想躲都没地方躲。四面环海的孤岛恰如一个牢笼把我们猫鼬和老虎困在了一起。老虎很快在全岛绕着圈巡视了一遍,并撒了骚腥刺鼻的虎尿做了领地标记,以此宣告整个海神岛连带岛上的所有生灵从此属于他的私有财产了。随后,他开始名正言顺地享用自己强占的东西,轻而易举地捕杀了我们的几位同族当作早点,在众目睽睽之下肆无忌惮地大快朵颐。场面血腥而残忍,惊得一众鸟兽连大气都不敢出。平日里莺歌燕舞、繁华喧闹的海神岛在大白天里也是死一般的寂静。一想到他还要开午餐、晚餐和夜宵,我们就感觉脊梁骨嗞嗞往上冒凉气。这得多少生灵涂炭呀!?老虎进食的时候,把猎物一口咬住,大脑袋左右剧烈甩动几次,以确保其尽快断气,然后就开始狼吞虎咽。虎牙刺穿筋骨和扯断肌腱时发出的声响伴随着眼前鲜血淋淋的惨状深深烙进了我们的记忆,成了我们那段日子里挥之不去的梦魇。
天天要是都这么着惊魂失魄的,日子可真没法过了。
老虎开始有预谋有计划地实施捕猎。他懂得滥杀会导致坐吃山空,所以专挑体弱多病或年老体衰的猫鼬下手,对那些正当发育和交配年龄的健硕猫鼬则给予休养生息的宽待。他这种精打细算会过日子的精明和长治久安的智慧让我们不寒而栗。我们明白当下所面对的敌手不仅凶残而且具有高度智商。一种宿命论悄然滋生出来并马上扩散于猫鼬族群里。老虎统治的时代来了。老虎已化身为“牧羊人”,而昨天还是岛主的我们则成了生生不息供其宰杀的“羔羊”。这世道咋就一夜之间乾坤倒转了呢?
略一回想,大家都恍然大悟了。其实老虎登陆的前一晚就已经有了某种预兆。那天傍晚时分,我们照例站在岛上期待着与落日惜别。可天公不作美,彤云密布的天气未能让我们再见到夕阳的身影。这种情况很少出现,记不得上一次类似情况的发生是在什么时候了。我们大家都有些扫兴,记得当时自己内心还颇怀失意和忐忑。果不其然,到了深夜,雷电交加、狂风肆虐,那一晚过得很不自在。可到了天亮,及时行乐的猫鼬们早就扫除了头晚心中的闷塞,在风和日丽中开始了新一天的愉快生活。岂料不久,海里就窜出一个面目狰狞、嗜血成性的庞然大物来。
和老虎同期光临的人类——那个身材单薄的少年,滞后了一个时辰才苏醒,随后也登上岸来。少年一上岸就开始在地上胡乱吃东西(那些东西都是我们平日里不屑一顾的草本植物),随后占据了我们岛中央的凉亭。这倒也不难理解,人类自然会本能地待在相对熟悉的环境里。同类建筑的巢穴,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孤岛上似乎是最具安全感的地方。记忆里,凉亭多年来一直像个翘首以盼的望归之人,风雨无阻地屹立在山顶。现在终于等到有人来拜访了。难道它多年坚守等的就是这一刻?
由于我天生对人类有亲近感,便很愿意从内心里接受这位来自人类世界的稀客。通过一些特殊方法的持续接近和沟通,我能听懂人类的语言,并知道了少年的名字。他叫派。令我惊讶的是,人类是有信仰的,在他们自身无能为力时,会虔诚祈求他们心中的神。他经常向佛陀、上帝和安拉做祷告。巫师跟我说,人类世界非常广大,其精神世界更是浩瀚无疆。他们的种族、语言、信仰、思维、习惯都有很大差异,对神的理解和定义也不尽相同,由于少年派所在的国度教派林立,因而从少年派的嘴里才会听到各路神祇的圣名。少年派是个地地道道的多神信徒。
少年派总是孤零零地一个人坐在凉亭里,失神地望着大海发呆。而老虎则闲不住,到处行凶,丧尽天良地肆意掠食,把海神岛当作了自己的猎场,为所欲为、草菅猫鼬。我们躲无可躲,藏无可藏,只能任其宰割。巫师对此做了预判:只要这个凶神恶煞存于岛上,我们猫鼬一族将万劫不复。他这次的先见之明有些不合时宜。有点找抽!这话还用得着他说?连最傻的猫鼬都能拎得轻。
天降浩劫,打乱了我们的作息习惯和节奏。我们再不能矗立岸边,举行我们神圣庄严的朝拜仪式,也再无心美美吃上一顿踏实饭。整日的风声鹤唳、魂不附体,随时随地做好撒丫子大逃亡的准备。尤其到了暮色苍茫的夜里,植被和海水发出的荧光再也装点不出火树银花不夜天。热情四溢的蓝唇之海也悄然隐没,只在黑暗中留下绝望的叹息。曾经漫野飞舞的“梦华”也踪迹皆无,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噩梦。我们开始饱受黑暗中突如其来的恐怖偷袭。看不见周围的状况,仅从声音上感知到有同伴被该死的老虎杀害,其骨肉正被肢解咀嚼。漆黑里偶尔惊现两点鬼火,那是老虎觅食时瞪圆的眼睛。一想到身边有个掠食者正在徘徊,而自己可能已被其拣选并被锁定为目标,哪里还有困意?要是实在困得不行,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作对付一觉了。近来所发生的一切都太疯狂了!惊恐不安逼疯了很多猫鼬,精神错乱的大呼小叫又造成新一轮的大恐慌,大骚乱。每个夜晚都是生死未卜中的煎熬历程,每个猫鼬的小心脏都在强忍着无法承受的巨压。
只要没被吓死,就得硬撑着活下去。我和巫师决定不能坐以待毙,要主动出击,通过接触那个看起来心地善良的少年派,侧面打探老虎的虚实。至少,少年派不曾伤害过我们猫鼬。也许,他也并不是老虎的同盟。他们只是权宜搭乘着同一条船漂洋过海,碰巧途经海神岛的一对露水搭档。我们应努力争取到少年派的支持和帮助。人类具有高度智慧,貌似有成功降服老虎的办法手段。据观察,他根本不怵老虎。我们先向其借鉴治虎经验应该是明智之举。
我和巫师刚开始接触人类也是心里没底。不熟悉其脾气秉性,但我俩和别的猫鼬不同之处,就是坚持尝试与之沟通,无论情感、语言、喜好、行为,我们都进行了互动,慢慢滑入彼此的心灵之潭。
我每天频频去找少年派嚼耳根子混脸熟。刚开头,他不耐其烦地用手推挡我,摆出拒我于千里之外的傲慢姿态(实际上是人类习惯保持一定距离),但我就是狗皮膏药逮哪贴哪,粘定他了。人类接受新朋友的情感总是会培养出来的。再后来,差不多摸透了他的脾性,我和巫师干脆就和他吃睡在一起,拿他当作了逃避老虎的护身符。事实上,老虎时常与少年派汇合,但从来不在其面前动杀机。这叫“灯下黑”,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是最安全的地方。诚然,每逢这种情况,我们也避而远之,多加着小心。
少年派慢慢接受了我们这两个厚脸皮、装卖萌、讨可怜的朋友,可以零距离无拘束的接触(这才符合我们猫鼬的习惯)。在我的厮磨下,少年派也能多少搞懂一些猫鼬的核心语言。我们之间开始有了有史以来真正意义的跨界沟通,增进了彼此的了解和友谊。这为我们海神岛猫鼬找到解困途径提供了可能。
少年派很乐意给我们吹嘘他们人类世界的发展成就,听起来玄乎其神的。人类具备一项令我们很佩服的魔法,那就是少年派口里称谓的“工业科技”。老实说,没有亲眼见过,只是耳听为虚,但凭借着猫鼬的强大想象力,我们还是能够在渺冥中大体形象地勾勒出一些不可思议的画面。
人类给自己设计制造了可供居住的房屋。有点替他们担心别出什么质量问题。塌了可就不好玩了。
人类居然豢养脏兮兮的猪,还给它们也盖上了房子。优待它们的目的是为了将来宰杀吃掉它们。
人类为了驱赶黑暗而发明了一种能发亮的东西,叫作“灯”。
人类有庆祝节日的习俗,喜欢张灯结彩,有的地方更要把礼物挂在树上。
人类嫌自己的两条腿跑不过马的四条腿,就造出一种比任何动物跑得都快的飞车。不服不行呦。
人类处心积虑地跑过了马,却有一部分人又骑到马背上自称为“牛仔”。人类这种动物太神秘了。
人类的世界分春夏秋冬。冬季里,在白雪皑皑天地间找一块长板子,踏在上面也能玩得一泻千里。
人类造出了飞行器,比鸟都飞得高了。可这个玩法太危险,好端端的干嘛又跳下来?还真以为自己是鸟人呐?
人类相当怀旧,发明了相机留存各种既往的美好时光。奇了怪了,怎么能留得住?从怪模怪样的镜头里会看到什么西洋景?这完全超出了我们猫鼬的想象空间。
礼尚往来。作为回馈,我们给少年派讲述了很多海神岛的风云历史,介绍我们猫鼬家族的传统荣耀,还教授了他很多寻找美味食物经验要领。
有一次,我们聚在湖边的草地上正传授少年派如何翻找和享用昆虫技能的当儿,老虎蹑手蹑脚地凑了过来。他是从湖对岸泅渡而来,神不知鬼不觉地接近我们,因此我们谁都没察觉到危险步步逼近。当他距离我近得不能再近的时候,匍匐下巨硕身躯做出伏击状。粗心大意的我在老虎准备动作完成后才发现自己已经危在旦夕。如此近距目击老虎,其每根胡须都清晰可辨。看到那双大如铜铃的环眼,你可以顷刻间充分体验到“虎视眈眈”的全部内涵。我的第一直觉飞快告诉自己,哇嚓,我肯定是上了老虎的今日菜单了。要坏菜!逃跑吗?已然来不及了。身处猛兽的攻击圈内,任何努力都是徒劳的。这很愚蠢,逃跑只能激发老虎的追杀欲望,雷霆万钧之下的我也只能死得更快。当时,我一下子想到了很多面孔,甚至包括大傻子。据事后找巫师咨询,他说这是对生命留恋的应激反应。
在最危险的地方遇上了险情,那估计就该死定了。巫师不知了去向,我本能地慢慢往同族堆里扎,希图隐身于“猫海”之中。我身边的同族也都跟我一个德行,你躲我藏的都希望闪在别的猫鼬身后,以避开老虎视线。谁何尝不是自感不保呢?都不想成为老虎的一盘菜。估计大家此刻万众一心地正冲着老虎默颂神咒“你看不见我,你看不见我”。
少年派也不说话,站起来傻看着老虎,一脸蒙逼的表情。估计他在老虎咄咄逼人的杀气里迅速石化了。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不知怎的我胆气乍现。不能就这么等死,得做点什么。对,主动跟老虎谈心。出于此念,我从猫鼬群里挺身站到了前面。
“尊敬的老虎阁下,别来无恙啊。您在干什么呢?不是跟我们开什么玩笑吧?您老别那么紧张好吗?”冷汗直冒的我不经意道出了自己的窘迫。我是真紧张啊。
老虎听了,没搭我茬。可看情形他似乎暂时对我没想法。威猛的巨兽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将弓起的虎躯放平,用一阵剧烈的抖动甩去身上因泅渡而沾满的水。原来他刚才的一系列攻击准备动作只是做个演习。
我也随之稍放宽心,轻舒一口气,接着说:“以前没逮着机会,其实早就想跟你聊一聊了。我说,喂,你是一只大猫,我们是。。。小猫,呃,鼬,好歹一笔写不出俩猫。看在都是猫的份上,沾亲带故的,就提个小建议,拜托能不能不吃我们了?海神岛上有的是东西可以拿来果腹。”说着,假装见面熟的样子,我下意识地向老虎迎面走去。
“不可以。”身后传来了少年派的低沉警告。不知他是说给我还是说给老虎的。反正这警告对我没起作用,我已经管不住自己的脚了。我正巧看见老虎身下出现一只又肥又大的甲壳虫,正好可以拿给老虎做个上好礼物,即使他不吃,我还可以大饱口福呢。真没想到我这吃货本性在这节骨眼上倒是表现得淋漓尽致。
“不可以!”身后突然传来了少年派的急促警告。声音是撕心裂肺的那种。
他冷不丁这一嗓子差点把我吓尿了,腿一软,噗嗵坐在了地上。我心里话说:“你喊什么哪?是谁不可以呀?你这一咋呼,是提醒我多加小心呢还是提醒老虎该开饭了啊?还不如不喊呢。”
老虎确实也被这一嗓子提起了神!
不知是因我的贸然靠近还是少年的高音刺激,猛兽在少年派喊声未落时就发作了,跳踉大阚,骤然而至。俗话说,龙行云虎行风。我只感到迎面一阵狂风破袭而来,再过后就是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血盆大口里了。我马上心说:“这下完蛋了。派,你这是坑爷呀。”我闭上眼睛,等待着老虎那著名的“死亡甩摆”。
“不!不!”我听见少年派在声嘶力竭地喊。“放下!放下!”
老虎纹丝未动,既未杀死我,也不放开我,在用沉默抗衡着少年的喝令,似乎是说:“你叫我放下,我就要放下吗?”
我躺在老虎舌尖上命悬一线,危在旦夕,是死是活完全看老虎的心情了。我感到了老虎的獠牙嵌入了我的皮肉,只要这混球稍一用力,我身上就会多出四个透明血窟窿。我只能保持一动不动,自求多福,甚至希望自己马上昏厥过去,这样就不必强忍另一种尴尬,因为某颗不解风情的虎牙还正好顶住了我的命根子,那叫一个酸爽。
少年派吆喝的词汇不多,但简单明了。“放下!放下!放下!”他口气坚定地一遍遍发号施令,态度异常严厉,不容置疑。
老虎最后妥协了,很不情愿地把我吐了出来,似乎是在一番权衡之后才决定这样做的。他应该是取舍再三,寻思着岛上的猫鼬多得是,没必要因为我一个而破坏了跟少年派的微妙关系。
虎口脱险后,我整个猫鼬都不对了,情绪糟糕透顶,形象看来也一定是乱七八糟的,毫无条理可言,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身上还破了点皮,估计要留疤痕了,这倒没什么,关键是浑身沾满湿漉漉的老虎口水,那股腥臭真的没谁了,令我作呕,不知事后得在湖水里搓洗浸泡多久才能去除干净?
这老虎是头恶虎,既不尊重生命,也不顾及道义。对这个凭借野蛮和暴力占领我们家园的入侵者,我心里爆送了一万条粗口问候。
“走开!走开!”少年派见我脱险,赶快给老虎变换了指令。他的这个命令喊出了猫鼬们的心声。近在咫尺的老虎令大家同感压力山大,都一致盼着少年把这个索命冤家赶得远远的。
经此一吓,我谈虎色变,发誓再也不要重蹈这种虎口余生的经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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