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六上午是快递员最忙碌的时刻。一扇扇门打开，先飘出的总是味道，清淡的百合花香，或者勾人食欲的鸡汤浓香。随后探出的是惺忪的烦躁的温柔的或者哈欠连连的面孔。他们接过快递，抓过圆珠笔，潦草地签下名字，然后重新把连续剧的背景音孩子的笑声客厅里的吵闹关在门内。
快递员走出单元门，把签好的快递单放到挡风玻璃前，又瞥了一眼签名：简安。细长而轻飘飘的两个字，像落在纸上的蛛丝网。他依稀记起那只写字的手清瘦苍白，记得门牌号是702，却记不清房主的脸。但也正常，每天他要见到几十位顾客，快递员并没有在意，把这点念头赶出脑海外，发动汽车前往下一个配送地点。
702房主简安是个身形单薄的女孩，快递员来的时候，她正在清扫卫生。这似乎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光洁的玻璃窗隔绝了窗外明媚的阳光，让这间过分整洁的房子显得格外清冷。
此刻她正坐在客厅的浅色沙发上，用水果刀拆开快递封袋。
是份很薄的合同。电子文本她此前已经在电脑上阅读过很多遍，翻来覆去地读到深夜。她翻了翻，便随手搁在茶几上。那里还躺着一份皱巴巴的病理报告。
快递袋里掉出一张便条。
“尊敬的简安小姐：您好，按照约定，此次交易从合同文本送达签收的时刻生效。希望我们的服务让您满意，祝安。时间事务所敬上。”
落款时间是2019年3月29日9:33。
简安，二十三岁，外贸公司工作。半年前她接到医院通知，诊断为食道癌。或许这种病带有家族遗传的因素，她十几岁的时候，奶奶就是因此去世的。最开始只是吃东西时觉得喉咙痛，后来变成胸痛、咳血，很难吃得下东西，做了很多次治疗，但还是走得很不安宁。
轮到自己时，简安挣扎了许久，也抗争了许久，最后想：算了，还是安安静静地走吧。人生短短几个秋啊，存在的痕迹总会被时间的海浪抹掉。留给她的时间不长也不算短，足够她自己动手去抹掉。
2
除非有心寻找，谁也不会留意市场街南段居然存在这样的一家店。挤在复印社和布料店旁边，门牌号码上方钉着铜铭牌：时间。进门后简安回头瞧了一眼熙熙扰扰的街道，人们匆匆走过，没有人往这边看。
房间正中间摆着一张墨绿色的高背沙发椅。沙发正对写字台，接待人员从写字台后面欠了欠身，声音里带着淡淡的笑意：“是简小姐吧？请坐。”
简安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您的需求我已经了解了，尚有一些细节需要跟您沟通，当然，之后也需要您预付款项。”对方流利地介绍道，仿佛只是在按照标准化流程在处理一件轻而易举的工作，“我们的办事员已经对您的社会关系进行了深入调查，基于此，我想跟您确认一下顺序。”
“顺序？”
“是的——施加遗忘效果的顺序。我们通常建议顾客从相对疏远的社会关系开始，例如同学、亲戚。”
“不包括同事吗？”
“根据我们的经验，您所在工作场合的社交关系是最容易处理的，甚至不需要动用我们的力量，只要一封辞职信就行。”
“但我们每天都有十个小时在一起，包括午饭和加班晚饭。”
对方很宽容地笑了。
“相处时长会造成亲密的错觉。但事实上，人们对彼此的认知并不由时间决定。上个月你们公司年会结束后组织了K歌，是你的同事阿梅跟你一起拼车回家的。但你是否知道，她那天喝醉的原因是因为刚刚离婚了。她的丈夫是你们公司的一位主管。当然，出于对隐私的尊重，我不能告知您她前夫的名字。”
“……”
“那我们继续。最先遗忘您的会是同学、亲戚，你的名字将不会在他们聚会见面时被提及，相关的文字和影像资料也会逐渐被抹去。其次是恋人——”
“额，”简安不由自主地在沙发椅上挪了挪，“我没有恋人。”
对方说出了一个名字。简安的脸慢慢地变红了。
“接下来是朋友，尽管您的朋友不多，但您跟朋友的情谊和交往确实比一般朋友关系更加密切和深厚。这给我们的工作增加了难度，不过请把这当做是肯定和赞美吧，您拥有的友谊真挚而纯粹。”
“最后是父母。”
双方都沉默了。
“当他们遗忘了我，忘记了我的存在……一切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简小姐，您读过哈利波特吧？”
“那当然。”简安心想，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对方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人们只会记住与自己相关的人。当遗忘发生，您如同穿上了隐形斗篷，即使您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也不会看得见您。您只是他们日常生活形形色色的背景中的一部分，不会凸显出来。”
“我们尊重您独自面对死亡的选择。或许这并不能安慰到您，但是简小姐，尽管短暂，您无疑拥有过平静而幸福的人生。”
3
简安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懒懒散散地看着白云飘过。一只橘猫犹犹豫豫地走近她，半晌，贴着她的牛仔裤蜷了下来，长尾巴垂下去，慢悠悠地荡来荡去。
“你好呀，黄豆。”她挠了挠猫咪的耳朵。橘猫很受用地眯起眼睛，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以至于她差点错过了手机短信提醒的震动。
“简小姐，昨天我们已经向您所有的同学亲戚施加了遗忘效果，我们保留了您的微信群聊，可以继续观察，但无法发言。”
简安点开微信，高中同学群里刚刚有人发了红包，请大家帮忙投票。她点开，嗯，果然已经无法领取。
“在B城的同学这周末出来聚一聚吧。”班长发出邀约，圈了几位在B城的同学，没有提到简安，也没人发出异议。一切都发生得那么自然。
她退出群聊，顺便开始清理群聊列表。仔细数了数，她居然有七个工作群、两个饭局群、三个同学群。简安还记得自己刚刚毕业的时候，最害怕的就是被隔离在人群外面，所以用各种各样的群把自己套起来，求得他人认同，才获得了安全感。
泛泛的群聊并非没有收获，毕竟她认识了那个人。
第一次见面是在同事张罗的联谊聚会上，简安是圆形餐桌上不起眼的那个，安静得像桌子上的杯碟。空掉的酒瓶越多，气氛越浓稠暧昧。她以为没人会留意她。散场的时候，姑娘们被殷勤的男人邀约双双离去，她站在路边打车的时候，才发现有个穿格子衬衫的男人留了下来。
再次见面是在公司附近的公园。她常常坐在椅子上晒太阳吃午餐。通常是金枪鱼三明治，因为附近的橘猫喜欢。他碰巧拎着面包和可乐路过。她被三明治噎住，喉咙有点痛，却不想那是厄运降临前的信号。
于是顺利成章地有了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见面……只有五次。简安常常想：到第几次的时候他们能牵手呢。
偶尔也会想：要不就鼓起勇气豁出去表个白吧。又似乎没必要着急，毕竟时间还很长。
临近中午的时候，他拎着一只塑料袋匆匆走了过来。橘猫从简安膝盖上跳了下去，像是专门腾出位置给他。他递给她菠萝包和鲜榨果汁，又打开一盒切好的水果。刚切好的橙子带着鲜活的清香，酸甜可口。他自己大口大口地嚼起了牛肉汉堡。
“喂。”
“嗯？”
“我辞职了。以后可能就见不到你了。”
良久，他才“啊”了一声，转过头，对着牛肉汉堡重重咬下一口。
“这么突然？是……有什么事情吗？”
“打算回家去了，家里安排了工作，还挺清闲的。在这里实在是太辛苦了。”
“这样。”他的眼睛望向远处，因为正午的阳光有些眯了起来，“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呢？简安弯了弯嘴角，故作开朗地说：“……这样就算很好了。哈哈，没过多久你就会忘记我的。”
他定定地看着她。从他的眼睛里，简安看到了自己。
“不会的。”
4
“呜呜。”
“哎呀你不要哭了呀。”
简安无奈地拍着琪琪的肩膀，有点后悔把事情告诉她。可是陆思琪把她心里存着的眼泪都哭了出来，反而让她觉得轻松了一些。朋友的意义就是分担痛苦吧。这几天，她开始陆陆续续整理东西。她并没有告诉陆思琪关于“遗忘”的事。
“安安，要不再试试。真的，你怎么可以就这么放弃了。我家里有个远方亲戚也是得过病的，可是治好了呀。你还这么年轻，可以扛过去的。”
“已经来不及啦。”简安笑着说。“拿去吧，你觊觎许久的纪念款包包，还有这几张CD。你可要好好照顾它们啊。”
话音刚落，陆思琪的眼泪又涌了出来，脸像一棵皱巴巴的泡菜。
晚上，陆思琪又摆出大大咧咧的笑脸拉着她去shopping，刷卡的时候毫不手软，比慷慨就义的战士还要英勇。做完SPA，两个人又去五星级酒店吃自助，简安吃了一点就吃不下去了，就坐在窗边望着窗外的海景。陆思琪拿出手机想要一起自拍，被简安拒绝了。
“喂。你不要这样嘛。”
“哈哈，琪琪，记不记得我们高中时说过要在城堡酒店吃自助，还要住一晚，没想到这么快就实现了呢。那个时候你还会因为买不起漂亮裙子哭得很伤心呢。”
“我现在也会啊，漂亮裙子就是我的本命嘛。但我当时那么难过不是因为裙子，而是因为不能穿得漂漂亮亮地向隔壁班的班长表白啊。”陆思琪忍不住笑起来。
“五班那个班长，确实很好看。”
“三班啦。五班的班长是你的暗恋对象，文文静静的，三班那个篮球打得超级好的班长才是我喜欢的人好嘛！”
简安记起来，那时候她们还经常为了哪个班长更出色而打架。但说归说，两个人都是怂怂的，从来没有表白过。高中毕业前年级交换写同学录，陆思琪大着胆子在三班班长的本子上写了“在我眼里你是全年级最阳光的男生！玉树临风！”不过也没什么后文。
半夜醒来，简安听到陆思琪呜咽的声音。她没有睁开眼睛，但好友眼泪汪汪的样子依然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呜呜，安安，你怎么办呀。”过了很久很久，陆思琪温热的手掌摸了摸她的额头，又掖了掖被角。脚步声渐渐离开了。
手机短信提示就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
“简小姐，明天我们将向您的好友施加遗忘效果，请妥善处理相关事宜。晚安。”
简安抱着被子跑到陆思琪的卧室，两个人像以前一样挤在一起。她把脸深深埋进了被子里。
对不起琪琪，我只能告诉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如果没有你的话，我真的很难挺下去呢。谢谢你琪琪。
5
简安坐在陆思琪楼下的便利店里，视线一直停在窗外。等看到好友出现，她推开玻璃门闯了出去。“哎呀。”两个人撞到一起，陆思琪肩上那个纪念版包包掉在了台阶上。
“对不起对不起。”
“真是的，赶时间也要注意一些呀，我就算了，我的包——要是不小心撞到老人孩子可怎么办呀。”陆思琪絮絮叨叨地责备道。她生气地看着简安，眼神里却只有面对莽撞的陌生人的不满。
“实在不好意思。不过你的包真好看。”
“是吗，我也觉得很好看，忘记是从哪里买的了。”
简安望着陆思琪轻盈的背影，心里空落落的。
其实她早就验证过了。人们每天都会遇到许多人，只要不留意，就看不见，哪怕对方坐在同一条长椅上喂着同一只猫。就算没有隐形斗篷，也可以藏身在人海里，淹没在人海里。曾经她害怕被忘记，现在她希望被忘记。也许等到爸爸妈妈也忘记她的那一天，就是“简安”彻底消失的那一天吧。最后的那段路孤独而纯粹。不过，还好，她还记得住他们，还可以偷偷回来看他们。
只剩下爸爸妈妈了。
简安坐在更加清冷和空荡荡的房间里，怔怔地想。无论如何都要回家一趟。于是先给爸妈打了电话，谎称公司开始轮休，可以回家住一段时间。
简爸爸简妈妈生活在另一座城市，坐公共汽车要两个小时，还不算太远。简安经常加班，两三个月才能回去一次。爸爸妈妈心疼她上班累，有时就开车过来这边看看她。
收拾行李的时候，时间事务所的短信又发了过来：
“简小姐，我们即将在七日后向您的父母施加遗忘效果。鉴于以往的委托曾出现当事人临时要求中止服务的状况，我们提供给您重新选择的机会。如果继续执行，请在七日内回复OK。请慎重考虑，祝安。”
简安发了短信：“OK。”她怕自己到家之后就下不了决心。
她想起检查结果出来的那个周末，像是有心灵感应一样，爸爸妈妈风尘仆仆地从小城赶来，计划着三口人去海边玩一玩。简妈妈一面指挥简爸爸从后备箱里往外搬零食特产，一面上上下下打量着简安，摸了摸她的头发：“你看你这黑眼圈，女孩子怎么不知道好好收拾自己，用点护肤品啊。”
“累嘛。”
“那也要注意，女孩子在脸上花没花钱等三十五岁之后就看得出来了。待会咱们去逛逛商场，再帮你挑两件衣服去，该谈恋爱啦。”
简安别过脸，眼圈一红。
爸爸问：“安安怎么情绪不对啊？”
“我没事。都是我妈，一来就絮叨我。”
“哎呀，我说的话都是为你好，你怎么也不听呀。也别赖我，肯定又是工作上受委屈了。”妈妈边说边转身进了卧室翻检她的衣橱，把需要洗的衣服装进筐里，“下次我可不来这儿了，谁想闺女谁自己来。”
简爸爸偷偷对简安努努嘴，乐呵呵地说：“是呗，谁天天在家想闺女谁自己来。”
临走的时候，简妈妈说：“安安啊，邻居孙阿姨他们一家过年时拍了全家福，可好看了。你好好休息，把痘痘养好，下次回家咱们三口人也去拍全家福呀。你别在外边站着吹风，赶紧回去吧，我跟你爸用不了天黑就到家了。我们走啦，回去吧。”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