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最终在大伯家的炕上安然离世——这是一个让我们整个家族都倍感欣慰的结果。按照我们村的传统,老人生前无论身在何处,最终都应该死在大儿子的家里。所以那天凌晨我爸爸妈妈发现奶奶状况不好的时候,就马上通知了家族里的所有人过来,大家一起把奶奶挪到了大伯家里。除了在外求学的我,奶奶临终时身旁围拢着她所有的子孙,这是她生前所得的最后的福分。
奶奶的丈夫,也就是我的爷爷,先于奶奶将近三十年离开人世,所以我对爷爷的印象完全是建立在家人和邻居们的回忆中的。邻居们常说,我和故去的爷爷一样,爱说笑话,爱搞文艺。奶奶说,爷爷还是个嫉恶如仇的人。一旦遇见村子里恃强凌弱的事情,爷爷总爱出头替人打抱不平。他还和村子里的几个人拜了把兄弟,而且老一辈人之间的友谊被后代延续了下来,直到现在,爷爷的后代和他把兄弟们的后代还都走得特别近。爷爷还爱赌钱,在那段贫穷的年月里,爷爷为了赌钱变卖了家里的很多东西,奶奶因为这个和爷爷打了不少的架。
“那时他管我叫疯婆娘。”奶奶笑着说。
上面说的事情都是奶奶告诉我的。虽是气人的事情,但是八十多岁的奶奶在描述这些事的时候,嘴角一直挂着微笑,眼睛直直地望向远方,那样子就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
奶奶跟我说过:“你爷爷喜欢孩子。如果他现在还活着,看见自己已经有这么多的孙子重孙子,得有多高兴啊。”
有一次我大伯和邻居闹矛盾了,邻居的儿子跑到大伯家,跳着高地骂街。家人们都在给邻居家说好话,希望赶紧息事宁人。这样的做法却让奶奶很不高兴,后来她跟我说:“如果你爷爷在世,咱们家绝不会受这样的委屈。”
奶奶去世后,家人买了两口棺材。一口是奶奶的,一口是爷爷的。爷爷死的时候,家里穷到买不起一口棺材。所以家人只能把爷爷的骨灰安放在一个洋灰材质的盒子里,草草地埋葬了。我目睹了那个盒子在尘封了三十年后被邻居们挖出来,重见天日的过程。三十载光阴过去,地上的世界早已沧海变桑田,但爷爷的骨灰盒却完好如初。盒子里书写着爷爷生平的红布颜色还十分鲜艳,上面的白色字迹也清晰得令人难以置信。家里那边正在热火朝天地举行奶奶的葬礼,坟地这边爷爷的骨灰已经早早地被挪到棺材里,等待奶奶的葬礼举行完毕,同奶奶的棺椁合葬。按照风水先生的要求,中间的这段时间需要有亲属在坟地守候。这个任务被安排在了我身上。我也为此得以和爷爷独处了五个小时。
一层几公分厚的木头,划分开的却是生存与死亡。挪完骨灰的邻居们走时和我说:“拍拍你爷爷的棺材,把他叫醒,我们走了之后,你自己在这和你爷爷聊会儿天吧。”我坐在土堆上,真的不由自主地和爷爷聊了很多,我几乎把自己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了爷爷。聊着聊着,我就躺在爷爷旁边的土堆上睡着了。那是我长这么大睡得最踏实的一觉。
奶奶入土为安的前夜,我们几个孙辈负责为她守灵。我们兄弟几个轮班在奶奶的灵棚周围看守,轮换下来的人就盖着她生前的被褥,倚靠着她的棺材睡一会儿。 那一晚,我给奶奶烧了很多纸钱,心里细数着我们子孙俩之间的一切。我这才发觉,我跟她之间单是能记起来的故事,就已经多到一个晚上回忆不完的地步了。
今年的后半个暑假,是我和奶奶最后的一段相处的日子。那时的奶奶精神还很好,只是走不了路,需要有人服侍。那段时间我伺候她的吃喝拉撒,她还是像我小时候那样,给我讲了很多很多旧社会的故事。虽然有的故事已经是听到她说上句,我就能马上接出下句了。 奶奶是家族里最年长的,我是我这辈里最年幼的。用奶奶的话说,顶数我们一老一小最能折腾。我服侍她的这一个月,感觉就像是在跟一个小孩子过家家。她有脾气,我也有脾气。我们俩常常是聊着聊着就聊急了,谁也不让谁地吵几句,然后我说:“奶奶是我不对,您消消气消消气……”祖孙俩就又和好如初。
奶奶的蛮横在左邻右舍中间是出了名的。三个儿媳都很孝顺,但是在与儿媳们相处的时候,还是常常因此受到她们背地里的数落。但我却知道,所谓的蛮横,其实是奶奶骨子里的要强。她的要强不仅体现在自己经常是当天病得起不来床,第二天就咬着牙下床去老闺蜜家里串门,更明显的是,爷爷去世后,家里的糟糕事开始一桩连着一桩的出:先是大姑妈去世,又是大爷犯罪被判刑,接着又是我生大病,然后又是爸爸干活时出意外……奶奶用她瘦弱的肩膀,扛住了命运一拳又一拳的重击。直到站不起来之前,她的腰板还是整个生产队的老太太里面挺得最直的。
直到有一天,奶奶坐在泔水桶上解小手。当她一个不小心,身子向后仰了过去,人桶一同栽倒在地,脏水中的她无奈地叹息一声的时候,我才发觉,这个要强的老太太终究是不得不向衰老妥协了。
我把她身上刚刚弄脏的衣服脱下来,把她的身体擦拭干净。整个过程中她就像只被爱抚的猫一样乖巧地配合着。我从心底知道,我深爱着这个一肚子好故事的老太太,这个有点好吃的就先想到我的老太太,这个常常念叨着我们家族谁谁谁已经不用他操心了,谁谁谁还没安顿好的老太太。
但是有一次我跟她吵得很凶。我故意气她说:“奶奶你再这么不讲理下去,等你死了都没人抬你!” 奶奶扯着嗓门说:“谁敢不抬我!谁不抬我谁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其实那时我就知道,奶奶再蛮横也是有人抬的,而且是很多很多人。奶奶去世后,按照传统,同一个生产队的邻居们,以及奶奶子孙的朋友,全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赶过来帮忙料理奶奶的后事。男人们负责丧事伙食,搭灵棚,挖坟等等这些力气活,女人们负责准备贡品,做白鞋等等这些细致活。我回来之后,跑到奶奶的灵前,在妈妈和二娘的搀扶下大哭了一场。起身后很多左邻右舍都过来对我嘘寒问暖。我家老房和大娘家老房中间的那堵墙被捅开了,这两栋爷爷留下来的家业就成了奶奶丧事的后勤处。看着陪伴了自己整个童年的老房子,看着为了奶奶丧事忙前忙后的一张张熟悉的脸,看着被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的丧事各个环节又如数上演,我突然不由得在心里感慨:有家可回的感觉真好。
奶奶很爱面子,她生前曾叮嘱家人:自己死后,一定要买一口在村里数得着的好棺材,不然就让家里人做饭的时候点不着火。爸爸妈妈他们满足了奶奶的心愿,并且给奶奶请来了舞狮队和超度的道人。只是,他们偷着给爷爷买了一口比奶奶的好一点的棺材。
和家族里的男人们一起为奶奶圆坟的时候,我在想:九泉之下的奶奶在知道事情的真相后,会不会敲敲棺材把身旁的爷爷叫醒,然后大声呵斥道:“别睡了,咱俩换换,你个糟老头子睡这么好的棺材有啥用?” 一辈子爱说爱笑的爷爷,又会不会在睡梦中被吵醒,骂奶奶一声“疯婆娘”,又若无其事地沉沉睡去……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