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今夕何夕(一)
罗成无奈地在病房之外来回找了一圈,他对烟没什么兴趣,唯独对酒情有独钟,在不知该做些什么以排解的时候,唯有这种让人迷醉的东西,能给人以片刻的安慰。天可怜见,他居然真从一个保镖兜里摸出来一个酒瓶,那保镖眼都绿了,看着罗成的目光里满是戒备。
“这东西,归我了”,罗成拍拍那保镖的肩,用眼神示意他滚远点:“下回记得藏好了再出来干活。”
他拧开酒瓶咕噜噜就往下灌,直到半瓶下肚,这浓烈的酒气才从肚子里窜上来。他眼前直发晕,也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禾北嘟囔:“要是待会儿龙白王驾到,罗公公还不知怎么接驾嘞。”
禾北低垂着头没有理他,片刻后才回了一句:“对不起。”
“你一天要说多少次对不起?”,罗成把剩了一半的酒瓶递给他:“喝不喝?”
禾北看着眼前这个小小的玻璃瓶,在心中犹豫了一瞬,他一向是个不倒翁,这点小酒非但不会上头,反而会令人更加清醒,但他实在想回味这股冲劲,于是他伸出手去,可惜还没碰到瓶壁,那酒瓶就又被罗成抽回去了。
罗成摇了摇手里的东西,带点戏谑地问他:“我问你,你到底栽在哪个洞里拔不出来?大哥是忘了最近几年发生的事,又没把你忘了,你怎么没了魂似的?”
不,并不是这样的。
我倒更希望云哥忘了关于我的一切,这样还有重来一次的可能。
禾北在十五岁之前,一直有个幸福的家。
当然,这个所谓的“幸福”,也只是基于同等状况下,与他附近那些吃不上饭的孩子们比较之后的结果。若用下三滥们的混话来说,他妈是只鸡,他爸是个大茶壶,据说他爸年轻时也算仪表堂堂——这话实在有失考证,每一个人到中年驼背弓腰没钱没势的瘸腿男人,都相信自己年轻时是又一个未被挖掘出来的瑰宝。
如果这位瑰宝有照片也就罢了,只可惜连张能看出岁月摧残之前的照片都没有,这便宜爹也只得拿出一黄黄瘪瘪的烂苹果,在儿子面前大放厥词,称自己若是被咬了一口,这会儿没准也成了第二个苹果教主。
“苹果教主第二”一家三口住在棚户区里,屋子里最贵的东西是一台熊猫牌电视,没错,就是那种早早被淘汰出新世纪的黑白经典款,其跨越时代和语言的能力简直首屈一指。禾北的爹因为姓名不详,街坊邻居姑且称其为乔老二,乔老二此时正坐在电视机前唾沫横飞地指点国家大事,连禾北放学回家都没能听见。
禾北那年十四岁,已经学会了自己上学放学、过斑马线时扶老奶奶过马路、做饭炒菜、缝缝补补等一系列生活技能。当然那些复杂的菜式还是不会,因为他不够高,家里那把破破烂烂的小凳子只够他站在上面摸到灶台。他背着书包回到家里,闷声不吭地用书包砸了他爹一锤,乔老二立刻怒目而视,还没待开口,就被禾北张嘴堵了回去:“我妈呢?”
乔老二连哼带气地又坐了回去:“谁知道那臭婆娘又去哪儿撒野了!天天把咱爷俩扔家就出去疯,这日子真过不下去了!”
禾北心道就算不想过了你也没办法,他麻利地站到灶台上翻锅炒菜,屋里的油烟险些撞出房门,乔老二拿拐杖拄着地,哼哼哧哧地隔着墙骂:“你小子故意的吧?嫌弃你爹腿不好走不快吧?你别把厨房给点了!”
这厨房外吊着灰突突一个帘子,外围的墙面斑驳,土黄色的墙皮随着他的声音噗噗地剥落下许多浮灰。
厨房里依旧没人回答,乔老二只得慢腾腾拄着拐挪了出去,在门外寻了个地方坐着。他卷了根旱烟放进嘴里,刚抽一口就被这草腥味熏的想吐,不过这味道唯一的好处,就是能让人平静下来——也让他开始难得地操心自己这个儿子。
这小子真是我儿子吗?
乔老二悠悠吐出个烟圈,对着星空思索着他从未在意过的伦理问题。
半大的孩子都出门疯跑傻闹,弄的满腿伤满裤子泥巴,自己小时候也不例外,但他这儿子打小就是一张阴沉沉的脸,眼仁又是乌黑,看人的时候总是七分倔强三分挑衅,说好听了叫早熟,说难听了就叫找打,乔老二自然也是打过他的,但只打过一次,这小子的屁股被他打的肿如两团石榴。即使这样也是一声不吭,坚贞不屈如革命党员。
乔老二败下阵来,自此之后便不再管他,任他雨打风吹,只要别长成俄罗斯大列巴,一切就由着他去。好在禾北还算团有规矩的面粉,即使被搓搓揉揉胡乱捏弄着长成这么大,也依旧长成了坨有滋有味的杂粮面包。
杂粮面包哪来的滋味?
乔老二咬了一口就噎的喉咙疼,他伸长胳膊取了个碗过来,把咸菜通通倒进了碗里,禾北白了他一眼没有理他,过了一会儿又伸筷子抽了几根回去:“别都吃光了,给我妈留点。”
吹胡子瞪眼睛对禾北来说根本没用,乔老二气哼哼地看了他几眼,只得调转回头扒饭去了。
爷俩就这么对着微弱的灯光扒了顿没滋没味的饭,乔老二吃完了就抹干净嘴,踢踢踏踏地回屋睡觉去了,好在进门之前,他终于回忆起了给人当爹的责任:“混小子你也快给老子滚回去睡觉,明天还得上学!”
“我不睡”,禾北伸手把灯调亮了一些,又把作业本从书包里抽了出来,他这作业本被他涂抹的乱成一遭,也不知道都画着什么。他仔仔细细地摊开本子,轻轻翻开眼皮,把仅有的白色虹膜甩给了他爹:“我等我妈回来。”
“你妈什么时候回来我都不知道,你能知道?”乔老二踌躇了一会儿,但是没人理他,于是他也只得板着脸回房,把自己重重摔回了被褥。
禾北的母亲是个可怜的女人。
他有个不发达地区常有的那种所谓“好养活”的名字——春兰,此“春兰”出现在棚户区的概率几乎等同于各家冬天时屯着的大白菜。白菜们日日在堆砌在主人家后院,只有想起来时才会被人收拾收拾下锅,春兰也同样如此。
她是个哑巴,为什么哑她无法表述,因为她也不会写字,长年累月的交流是通过手语。哦,据说她被拐卖之前也来自“大户人家”——这个自然也成了被扔入湖中的墨块,同样无法考证了。
春兰被拐卖之后就进了“夜总会”,这夜总会开在经济欠发达地区,统共就一间三十平米的土房,一张大床上挤着五个女人,办那事时就临时拉下来个帘子,其她人早就炼成两耳不闻帘外事,一心只随周公去的高超本领,瘸腿的乔老二当时也因为欠债被逮去帮忙,一来二去,他就相中了春兰。
即使他相中了春兰,给他天大的胆子,他也不敢带春兰走。不过也算他走运,新一届领导班子上台之后,扫黄打非的力度明显加大了许多。他们这个“窝点”也被当做政绩重点宣传对象给拉上了台面,那一套流程走过一圈,他们这几个被迫的当事人倒也被放走了。春兰在走出那扇大门之后反而茫然了——天下之大,何处才是她家?
她好不容易把头发打理整齐,穿了件夹襟的红色棉袄,站在车水马龙的大都市里。宽广的柏油马路上灰扑扑的,一呼吸就会吸入满肚的尘土,横七竖八的小巷被当做历史遗留而保存下来,打铁的卖报的卖煎饼果子的吵闹不休,她在这震耳欲聋的声音里迷晕了头脑,她终于知道这世界已经不是自己所熟知的那个了。社会已经变了,而她那些鲜活的青春,却永远停留在了那个破烂的木瓦房里。
乔老二恰到好处地扮演了一位救世主,他把拐杖擦的光洁油亮,花全部家当买了身新衣服,又咬咬牙进了发型店去烫了个时下流行的鸡冠头,此刻的乔老二摇身一变,成了个梳着大背头的红富士,天可怜见,终于改头换面重新做果了。
乔老二微微弯下腰,对春兰低头伸手,做出个练了千百次的绅士的手势:“嘿,现在你也没爷们,我也没媳妇,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当不当我婆娘?”
此话一出,绅士风采荡然无存,红富士又被打回了黄瘪果。
不过春兰倒是挺吃这套,她虽然不知现在的世道究竟如何,但她也依稀明白,自己做过那样的事,已经不会有多好的归宿了。
说也奇怪,古往今来多少个朝代,不论造成这样结果的原因是什么,都是这些女人来为此买单。
禾北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出生的,他出生时是皱皱巴巴的一小团,红着脸攥着拳头,憋的身上发紫都不哭,帮忙接生的护士急了,把他倒提起来,对着屁股就狠狠甩了几巴掌,随即便是一股热浪冲来,护士姐姐觉得胸前一湿,原来一泡骚尿以抛物线的姿态飞流而下,顺着护士的领口就灌了下去,将她的白大褂浇成了透视装。
“这小坏蛋”,护士姐姐非但不怒,反而轻轻拍了拍禾北的屁股:“长大了肯定讨女孩喜欢。这么小就不是盏省油的灯。”
禾北确实不是盏省油的灯,只因他全部的灯油,都烧在一个人身上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