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吴渊上的是一所普通的民办学校,他没有选择住宿,第一是因为他经常有一些学籍档案的事情要出去处理,住在外面相对要方便一些,第二也是因为外面的房租似乎更便宜。
易涵和他的沟通其实也不算多,除了每天早上起来可以看到厨房里热着的饭菜,旁边草草的写了张记得吃饭的纸条,还有就是晚上回来那随便唠嗑的几句。
吴渊确实是个挺聪明的小孩,虽是插班生,但也是一跃便跃居年级第一。他又肯付出努力,坐在桌子前都是一副要做到海枯石烂的气势,易涵经常想叫住他说些什么,但每次看着他的背影便又安静的离开了。
可能是最近状态不太好,今天去交稿的时候又被编辑挑了一堆刺。易涵如坐针毡的听着编辑的教训,只能悻悻的点头,并承诺一定熬夜把它改到让读者满意。
南京的秋天已经开始了,树叶在地上厚厚的堆了一层等待它永恒的安眠,行人踩上去以后支离破碎的声音不知道为何好像每一步都踩在自己身上。
易涵想起她曾经很想看看树木落叶是个什么场景,她甚至还幼稚且愚蠢的想为了那一场盛大的秋天从广州来到南京,因为广州的树木不会落叶吗,还是因为广州没有秋天,再不然是因为自己的灵魂在广州还未被完全击碎,所以她捧着那一点微不足道的自尊心来了南京呢。
她看了看手机,刚好是吴渊放学的时间。并不顺路,但她还是走上了去他学校的路。
晚高峰的时候,路上人潮汹涌,每个人都低着头焦头烂额的不知道往哪个明天走去。易涵站在马路的十字路口,被后边看手机的青年猛地撞了一下头磕在了前面一位中年男子的身上。她立马抱歉的向对方解释,中年男子向她点了点头,青年没有理会她。她傻傻的站在马路中央,好像愚不可及的懂了些什么。
她是被生活推搡着前进的。
她的狗屁人生不也是这样稀里糊涂的被一群人推搡着,无论你死皮赖脸的想在原地呆多久,可能还有想往回跑的冲动,但就是不得不朝那个根本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的未来前进。
到了终点线就被赶下去,你除了自己什么也带不走,然后后面又是一大片乌压压的人群,一群同样命运的人,麻木的,无所谓的,被赶到这里。
你说你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啊,易涵。
你住在北城那样的地方,整天面对的都是怎样的乌烟瘴气和不堪一击。你看那些文质彬彬西装革履的青年好像多么光鲜亮丽,但应酬过后的烂醉如泥踉踉跄跄比狗都狼狈。你看那些买菜的大妈每天为了那几块钱和别人争得面红耳赤,回去不一样要忍受儿子儿媳嫌弃的责备。
还有那些精致打扮的都市丽人,那些背着沉重书包的高中生,那些白衬衫已经被汗浸湿的胖子职员,那些为了一局游戏胜利而在马路上玩手机完全没想过自己未来的青年。
你和他们有什么不一样吗。你以为你是谁啊,你不也是被迫向生活妥协窝在筒子楼里生活的一具行尸走肉而已吗?你真的是活着的吗?你只是在生存而已吧,你只是“被活着”而已吧,你只是别无选择所以只能活着而已吧。
易涵在这个时候看见了吴渊。
他和几个朋友走在一起,有说有笑的,虽然离的远还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一个清楚的念头在她脑海里浮现。
吴渊是活着的。
他的梦想是滚烫的,他的血液是跳动的,他的生活是明亮到易涵根本无法去奢望的。
她有一种要叫住他的冲动,但是她刚走近,一句刺耳的话就划破空气直冲在她耳边。
“你现在和易涵住在北城啊?”旁边的男生推了一下吴渊。
“你不知道她家里很糟糕吗?父亲欠了一屁股债,所以她小小年纪就出去卖了。”
易涵忽然就觉得眼前的世界变得天旋地转,她眼前所有的景象开始崩塌,就像视网膜破裂前已知自己要失明又无法挽回的绝望,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开始喘不上气。
“当年她在学校里过得还不错,谁知道毕业了这么没出息。我们的哥哥姐姐都和我们提过这个脏女人的事,你还是离她远点……”
“够了。”吴渊表情凝重,嗔怒的望着他们。“我相信她不是这样的人。”
男孩们可能对吴渊的反应有些失望,便没有再接下去了。
但是吴渊在回头的一瞬间看到了易涵。看到了她脸上淡漠的,习以为常的,早就已经放弃挣扎,放弃自己的表情。
他宁可她是痛苦的,绝望万分的,泪流满面的。
可是她没有,她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污言秽语的侮辱,她对他笑了一下,说了句:
“早点回家。”
便转身离去。
06
易涵蹲在她和吴渊一起去过的超市门口发呆。
这个超市在北城外面一个地势较高的地方,坐在这里低矮的坡上可以俯瞰到整个北城。其实挺可笑的,一片筒子楼区居然还像模像样的取了个叫北城的名字,听说这里是南京最北边的偏僻地方,从前还没有那么落魄,其实现在也偶尔能从一些边角里依稀感受到一幅城市的样子。
北城就像是被抛弃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一般,低矮的,不见天日的埋没在叫骂声和烟火气里。
易涵以为自己早就没感觉了。
但是在听到他们说的那些话的时候还是禁不住回想起那些被她杀死的记忆。
干什么,在生气吗,还是在悲哀,不就是因为他们说的是事实吗。
你不想让吴渊知道吗,可他迟早会知道的,会在很多个像今天这样的场合,被血淋淋的剥开放在他眼前。
你就是这样的啊,易涵,早点接受吧。二十四岁了还一事无成,整天窝在家里写些有的没的,自尊心这样的累赘你不是扔掉好久了吗?
没有期待,没有远方,没有热爱,你曾经说过的要去上海的梦已经被你完全踩碎了吧,每天吃着外卖写着没人看的小说,这就是你真实的生活而已啊。
天色已经暗了,夕阳都不肯再向她施舍一点光,南京的昼夜温差很大,她坐在地上蜷缩着,也不管那些泥沙弄脏了她的白裤子还是磨破了她的手,她在那里发呆,脑子里不知道放映着什么。
当最后一盏路灯也在她眼前熄灭的时候,一束暖黄的灯光照到她眼前,她抬头,看着吴渊举着手电,额角一层薄汗混着空气里浮沉的尘埃一起折射着光。
“姐姐,我记得你和我说过。”
“早点回家。”
易涵不知道怎么形容那一刹那的感受,这是无论她用多么华丽花哨的言语都难以形容出来,穷尽一生都无法描写的画面。就像是濒死的人忽然被人握住了沉沦的手,告诉她,请你一定要活下去。
吴渊支支吾吾的站在那里,想为下午的事情做出解释,但他半天也没吐出一句完整的话。易涵便拉住了他伸出的手,自己笑着爬了起来,又恢复了平时那种懒懒散散的样子。她走进超市里买了两瓶啤酒,又坐回了地上。
“唉,你是不是问过我,为什么会待在北城这个地方。”易涵拉开一罐啤酒,顺便把吴渊想要拿起另一罐啤酒的手给打了回去。
“去去去,小孩喝什么酒。”
吴渊抿抿嘴,向她道:“我也不小了,陪陪你还是可以的。”
易涵没有理会他,自顾自的讲了起来。
“我以前确实过得不太好,父亲做生意亏损,欠下别人几千万跑路了,我妈辛辛苦苦一个人把我拉扯大。”
她往嘴里灌了一口酒,“你知道吧,青春期是一个人自尊心和虚荣心最强的时候。但是我家里穷啊,我看我妈妈那样,我也不敢开口。虽然大家表面上一视同仁,但是背地里怎么议论我的呢,我也懒得去回忆了。”
“这些都还不算什么,最可怕的是,那些追债的人跑到我们家里来,拿着刀指着我妈说,必须把钱拿来,不然就在她面前把我开膛破肚。”
“当时还真的挺怕的,以为我和妈妈就要在那天死了,不过还好邻居家发现不对劲,帮我们报了警。”
易涵说的云淡风轻,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一样。
“不过我没有去卖。我是有过那样的想法,但我没有去做。可能因为我支离破碎的自尊心并没有完全消失殆尽吧。”
说着说着她还笑了起来,吴渊看她用最无所谓的语气说出最残忍的故事,有点心脏骤停的感觉。他顺着易涵的目光飘向远方那一点光,听着她的声音轻飘飘的传来。
“然后我在电视和杂志上看到了上海,灯火通明的,繁华又热闹,我总是幻想着自己在上海的市中心买了房子,再没人追我和妈妈,我们安静又幸福的在那里生活着。”
“不过后来,只剩下我一个人。”她又把目光转向北城:“我一个人是没法去那里的,虽然我现在的钱足够养活我自己,但是我能在上海生存下来吗,那里是容不下我的。”
“我已经被困在北城了,但你要赶紧回到属于你的地方。”
“听说南京的上海路春天会有很好看的蔷薇,如果可以,明年一起去看吧。”
吴渊忽然觉得夜晚的风真的好冷,冷到刺入骨髓般,把对方的轻描淡写挤压在风里,一起吹到他心里。
“我想带你去看上海的南京路,那里也有很好看的蔷薇。易涵,你愿意和我一起去上海吗?”
他忽然叫了她的名字,惹得她看了他一眼。
易涵没有回答他,但是给了他一个绵长的拥抱。
“不是我在消耗爱,是爱在消耗我。”
07
南京的冬天来了。
易涵和刘蕾坐在火锅店里随意的讲着最近的琐事,吴渊在旁边安安静静的帮他们煮东西。
“小朋友,你是今年夏天回去吗?”刘蕾问道。
“应该是春天吧,提早一点回去,在那边调整一下状态。”易涵接过刘蕾的话,又对着吴渊笑了一下:“你说对吧,小渊。”
吴渊在旁边僵硬的点了点头。他不敢看向易涵,语言这种东西真的太无力了。把所有的肖想和悸动全都简单的一笔带过,凉薄到眼中感到苦涩。
“易涵,你明不明白啊。我走了以后,我们什么时候还能见到呢。”
那些你对我说的话,我们约定好要一起去做的事情,那个晚上的拥抱,我们的南京路和上海路。你还欠我一个回答。
姐姐,我确实是未经世事可能还怀有天真,但是这不妨碍我想把你带出北城这个地方。
我一直都知道,你不是走不了,是你根本不想走。你对抛下你的父亲失望,你对一直逃债的青春失望,你对身边的朋友还有流言蜚语失望,你对自己失望,你对世界失望。你不肯放过自己,你不肯走到光亮的地方。
吴渊有些喘不过气,他感觉手上有点隐隐作痛,可能是刚刚拿东西的时候用力的姿势不好,他说我出去透透气,顺带拿起了背包。
在外面他小心翼翼的把袖子卷起来,里面一条触目惊心的伤口正往外渗着血,他在旁边找了个小台阶坐下,掏出书包里的纱布给自己换上。
“喂,你这是怎么回事。”易涵的声音从他旁边传来时甚至还有点虚无缥缈的不真切“这伤口哪里来的,你和人打架了?”
吴渊看着她焦急的脸想起了昨晚自己对北城里一个说她坏话的混混大打出手。
那个混混说她是婊子,是贱人,是活该被垃圾埋没的杂种,说她勾搭小白脸,说她就应该烂在阴暗的角落。
吴渊忽然就觉得很委屈,他带着哭腔的来了一句:“他骂你。”
“我见不得不了解你的人诋毁你。”
拳头砸下来的时候没有哭,被小刀划伤的时候也没有哭,但是在与易涵对视的一瞬间,鼻腔里翻涌的酸涩就连带着喉管里的哽咽一起倾泻而出。这种感觉是什么呢,是他自己被校园暴力时就感受过的侮辱和伤害吗,是他想要从上海逃离的原因吗,是他在见证一个已经向生活投降的人难以言喻的心痛,还是仅仅是想要守护住那颗早就已经千疮百孔的心呢。
吴渊也不知道。
他看着易涵的表情从错愕到震惊再到悲痛,她捧起他的手想给他换纱布,几乎是那一瞬间,他停止了思考。
“你和我走好不好,和我一起去上海好不好。”
易涵望着眼前的少年,初识的时候那张充满生气又灿烂的脸,那样的无畏,张扬,又满怀憧憬。
他不应该留在这里。他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
易涵也同样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我为他又做过什么呢,我凭什么可以得到他的理解与同情,又凭什么奢望自己能够步入他的生活呢。
“易涵,和我走吧,不要留在北城,你的明天应该是光明的,圆满的,充满爱的。”吴渊抓住她的手腕,用几近哀求的语气和她说“和我走吧,好不好。”
她盯着他那一道深深的充满恶意的伤痕,手臂上还爬满了或大或小的淤青,她想起自己以前也被人追债打成这样,她觉得心脏有一瞬间被抽离的疼痛感,她望着眼前少年翕动的嘴唇,用只有他们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句。
“好。”
08
之后的日子过的很平淡,易涵还是经常在死线前骂骂咧咧的赶稿子,吴渊也是没日没夜的坐在书桌前备考他的高三。
但与之前不同的是,两人的互动变得更加多,有时候易涵会在吴渊的房间里赖上一下午,看着他在书桌前奋笔疾书,时不时奖励他一个拥抱。
她也会没骨头的靠在他身上,嘴里叼着棒棒糖,含糊的说着:“到时候你就先回去高考,我把这边剩下的一些事情处理一下,就去上海找你。”
吴渊在她旁边静静的点头,最终还是在她额上落下一个吻。
“好,我在那边等你。”
吴渊走之前的晚上易涵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十四岁的自己又被一群人拿着刀追赶着,梦到父亲把她和妈妈丢下,梦到妈妈离去,梦到那些流言蜚语又再次让她成为众矢之的。
她依旧只能看着橱窗里很喜欢的衣服默默走开,然后被追上来的同学嘲笑自己是没有父母的孤儿;依旧要因为自己打零工赚到的钱被说成去卖,被推倒在地;依旧是孤身一人前进,来到南京,被囚禁在北城,继续被从前的噩梦纠缠,被打碎对未来所有的幻想。
她梦见自己不断的在下坠,掉到深不见底的海里。
这个时候有一束光照了进来,她在漫长的时光中再次被人抓住了手。
“上海的南京路你也是可以去的。”
“不要堕落,不要沉沦,不要随波逐流,不要就此沉睡。”
“和我走吧。我带你去上海。”
“姐姐,要早点回家。”
黑暗中的少年在笑着,他说他叫吴渊。
易涵对他说,谢谢。
醒来的时候她泪流满面。她似乎已经很久没哭过了。
“对不起,小渊。”
她根本就不打算和他一起走。
她早就把自己囚禁在北城了。
09
“东西都收拾好了吗?”易涵看着眼前清瘦的少年,他穿着白色的格子衬衫,戴了一顶米黄的渔夫帽,和他来的那天一样,干净纯粹的站在阳光下。
“收好了。”吴渊拖着他的行李箱,对着易涵笑着。
“我在上海等你。”他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却只是说了句:“谢谢姐姐的照顾。”
“嗯,高考加油。”
少年转身离去,走的时候没有回头。易涵望着他的背影逐渐虚化,到转角虚化成一个再也看不见的黑点,他走出了北城,隐没到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
悲欢离合,世间太多起,可能不值一提。
回到那个破旧的小屋,易涵往吴渊的房间走去。在窗台上,她看见了初见时他手里拿着的那本笔记本,棕色的封面,安静的躺在阳光下。
她本以为是他忘了,正想跑过去还给他。却在打开的一瞬间愣在原地。
里面记录的是他们每天的琐事。还有写在第一页的,长长的留言。
雪白的纸上有黑墨晕染的痕迹,好像正在哭诉笔记本的主人是怀揣怎样一种悲伤到静默的心情写下它的。
我其实知道你不会和我走的。
但既然你希望故事依然能留下点念想,我也愿意陪你一起去撒这个美好的谎。
姐姐,你总说有些地方花一辈子也走不到,可是你看,上海到南京不过三百多公里的距离,不过四小时转瞬即逝的时间。所以我想说,你可以去,你真的可以去,不管是上海,还是南京路。你叫我逃出北城,但这一片筒子楼区是困不住我的,同样也困不住你。我或许没法感同身受你的经历,但我真的希望你能够重新坦然的往前走下去,你不用感谢我,因为从始至终我也没做过什么。不过还好,在最后的时候,我发现你终于又找回了你的无所畏惧,我真的很替你高兴。
你一定可以去上海的。一定可以去看看上海的南京路。
对不起,到最后我也没能陪你去看一眼南京的上海路,但是我现在已经不害怕了,我知道你自己也可以坚强的去那里看满树盛放的蔷薇,可以去抚摸墙上年代的痕迹,可以翻越北城这个地方,走到外面的世界去。
你要相信,你也是值得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美好的。
易涵捏紧了那本笔记本。
她怎么就没想到在那个夜晚男孩比她哭的更轰轰烈烈。
但他走的时候还是笑了。
就像他来的时候一样。
留言的最后是这样的。
希望你永远热爱,永远相信。永远坚持,永远不要放弃做梦。
祝你前程似锦,坦荡光明。
祝我们后会无期。
易涵觉得自己应该也没有很难过。
但她还是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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