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周前我曾独自去登了南五台山。它与翠华山一样,同属于终南山的一段,借此大名,遂成胜地。且先约略说说山中的情形罢——
因是独登,我便自山门乘了摆渡车将山路过了大半,徒步向上的山路大约只消一小时光景,全为石板,直直地铺上山去。我在途中想起文震亨《长物志》里的文字——“石栏最古,第近于琳宫、梵宇及人家冢墓。傍池或可用,然不如用石莲柱二,木栏为雅”。南五台以佛闻名,山中佛家建筑不一而足,若论名气,亦可抬出“紫竹林”——这一除却普陀山外另一备受推崇的观音大士道场来,所以山路用石栏石阶显然并无不妥,但也正因此显得肃穆,全无我心中终南山的隐逸与风雅了,况且熙熙攘攘的行人中,虔心来此拜佛者,恐怕也并不在多数。
既不是虔心向佛,那么登顶南五台便意义不大——倘若不能从远眺苍苍南山与茫茫的关中平原中生出一分欣喜的话。游人云集,又颇有许多拿了长枪短炮的,逼你十分小心自己的站位,以免不经意破坏了他人画面里的美感。休憩的坐处自然无有,更不要说体味柳子厚“闲持贝叶书,步出东宅读”那样的悠然心境了。
时间正值五月中旬,节气上刚过立夏,但天气已经炎热起来。爬山是件体力活,但也不至汗流浃背,全得了树林的庇荫。我又想起诗里面古人悠哉游哉地登山的场景,想起王维的辋川,不禁暗自懊恼起自己的愚钝来,同是这样的地界,同时这样的林泉,自己便拿这炎热的天气无可奈何,又无心顾及此间景致——他们作诗时,一定是舒爽的好天气罢,一定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好天气,有那么几个瞬间,我这样想道。
倘若不是好天气呢,倘若也是这样的炎炎夏日呢?那么他们的行迹一定罕有旁人罢,“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我想若论及自由,孩提时代是再自由没有的了,想啼时便啼,想笑时便笑,不看人脸色,也不知晓各项行动的利害。及至稍稍年长,便开始被教诲起“长幼有序”“尊卑有别”“男女授受不亲”这样的道理来,他便不能不有所顾忌了。炎炎夏日里,这一张张为炎热天气苦闷的脸,大约正是因为他们仍然身处人间,或终究不得不返回人世间去的罢?既在人间,便要遵守人间的规矩——要你衣着庄重,你便不能随意;要你噤声,你便不能出声;要你沿山路上行,你也不得不循规蹈矩。
或许那些汉子,曾经是能褪去了繁缛的衣衫,作施施行,作漫漫游的罢?或许还有更多秘不可闻的事,也不过做文章时在笔下抹去即可。私下里,但得山林之乐,又哪里顾得上形象?尊严与礼数,一定是凡夫俗子想出来的俗物,倘有一日遁世而去,或者哪怕入了疯魔,与这人间脱了节,断了念想,尊严,尊严,又从何谈起,何足道哉?这样一想便又使人不由得惆怅起来了,他们快活过的山水,早已与人间无异了,而今登临的人们,又岂能再学他们的放浪?
毫无头绪地想着,也漫无目的地走着,我便从这南五台山上下来了,乘车返回西安城,虽说是从一个人间返回另一个人间去,我仍感觉到十分低落,好在路上的风景,足以当作此行的宽慰,是十分值得一提的——自长安汽车站乘4—04路汽车前往南五台,路程中段陆续经过许多村庄,村庄与村庄间的乡野,便是使人十分舒畅的所在了。果木成林,麦田碧绿,田畴平整,阡陌纵横,其间又远远地望见田中稍显破败的茅屋——这教我想起一些很久远的月夜里随祖父在瓜田中入眠的情境。
啊,说来倒没有很特别的,但我仍然喜欢这平常的景色多于南五台山中。我后来想起,觉得缘由大约并不在景色本身——乘车经过乡间时,正值上午九十点钟,尚有几分清晨的凉意,而我蜷缩在车中的一角,吹着来自林间的清风,凝视窗外,西安城已被抛下了很远,又暂且不必为了登山做些规划。而登南五台时,时间已近中午,温度升高,又有舟车填咽,游人攘攘,自然不比车中的心境了。
我又想起翠华山。也许翠华山也不能算很好的去处,她同南五台一样,只是教人埋头登山,没有淙淙的泉水,反倒不比名气不如她的山谷,石板铺就的山路,想来也是颇为无聊。但在我实际的登山体验来讲,翠华山是再惬意不过的,原因无他——全凭了一场细雨,又有心仪的姑娘作伴。我在翠华山唯一的遗憾便是未能泛舟天池,但想来要是永远的遗憾了,我绝不可能在一个晴天重游翠华山,不然恐怕我所有的念想都将要泯灭。
——当日从翠华山归来,我问起同伴此行的感受,答曰:“自然是十分快乐,只是担心扰了你的雅兴,便不由得拘谨了些。“我听罢叹了一声,我也正是怕惊扰了她的美梦而在山中不敢多言。看来那样的拘谨是毫无必要的了,所见所想,不妨多与同伴说说,一来可以忘却旅途的疲惫,二来互通有无,增进感情亦未可知。
故南五台一游不妨一记,草成此篇——不成一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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