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鹿

 

  一/   

  雨下的越来越大了。

  满头银白的老人站在被风吹的吱呀作响的木门前向院子外面的小路张望。像是有雾，小路上水汽氤氲，老人的视线触碰了一下就又折了回来。终究是老了，眼睛也开始不好使。老人想。不过眼睛里的一丝丝落寞瞬时就被越来越大的雨水打撒掉，眉间的担忧却更深，已经过了放学点，她的孙子，寻还没有回来。

      可怜这双腿不再像年轻的时候强壮，老人低头看看晃荡着黑色布裤的伶仃的腿，想它们当年能带她走数十公里，而现在两三公里就受不了啦，连孙子都不能去接。老人不自觉的轻轻叹了口气，目光又向小路尽头游走，忽然视线就黏着不肯动了，等那个小小的身影慢慢走出雾气的时候，老人的眼睛一下子就被点亮了。

  “寻。”

    颤颤巍巍的声线被雨水淋的潮乎乎的，等扒拉着男孩耳朵的时候，已经疲惫不堪。正看着脚下的寻蓦的抬头向前望去，被水汽缭绕着的干巴巴的祖母倚着老旧的木门在朝他挥手。寻加快了脚步，蓝色的小伞在雨水里跳跃的像一朵花。

  “祖母。”寻合起雨伞。

  “怎的回来这样晚。”即使这样说着，老人的每个褶子里还是都藏着笑意。

  “先生拖课了。”

  “寻。”

  “在的。”

  “你说谎的时候从来不看祖母的眼睛。”

  “祖母。”寻低头看着黑色小皮靴上的泥泞。

  “告诉祖母，发生了什么。”老人摸摸寻的头发，湿漉漉的。

  “祖母，”寻揉揉眼睛，“今天又有人说我是爸爸妈妈不要的孩子。”

  “他们嘲笑我。”

  “我就又和他们打架了。”

  “祖母，对不起。”

    老人张了张嘴，最终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只是紧紧的把男孩拥入怀里。

    四周只有哗哗的雨声。

  “饭菜快冷了，我们去吃饭吧。”

  “好。”

    “寻，祖母要送给你一个礼物。”老人冲寻笑起来，被耷拉着的眼皮侵占了大半的眼睛里有少女的光。“谢谢祖母，那是什么。”寻顾不得水淋淋的手，循着祖母的蹒跚来到卧室。“你看。”祖母从面前每个剥落的纹理上都写满岁月的赭红色大木头箱子上收回目光，转过身子，手上一只珍珠一样光洁的牡鹿。“哇”寻睁大眼睛，下意识的赞叹昭示了那只松木雕刻的牡鹿之俊美。

  浑身的白像是一场大雪过后，被覆盖的小镇，白的安详且慈悲，头顶卓然的角，是冬日里寻的学堂后门落光了叶子的梧桐树桠被大雪和冰凌包裹后的姿态，而全身唯一的它色即是黑曜石的眼睛，即使是在这样落雨的天气，光线零零落落的室内，它折射的光华依然让寻为之惊异。

  寻的目光再不肯动一步。鹿也看着寻，眼睛里隐隐约约有笑意。

  “祖母，多么漂亮的鹿！”

  “祖母也这样认为。”老人把白鹿送到寻手上，“这只白鹿是你祖父尚在的时候雕刻的。他是个了不起的木匠。”

    寻轻轻抚摸着白鹿的角，手指触碰到的地方，鲜活的血温逐渐驱逐白鹿经年的凉。

    “关于这白鹿啊，有一个很久远很久远的故事，但是这故事太长，祖母老啦，也记不清啦。”

    “不过祖母记得，你祖父说，鹿代表了神的挚爱，温柔和慈悲。”

二/

  ——深夜的小镇是彻彻底底被寂静蹲距了的。寻一个人站在窗前，阁楼的方位可以让他的视线毫无遮拦的到达学堂后门的树林，此刻月色流转如练，柔柔的包裹着寻。寻却一动不动。他看到一只白鹿在树林间跳跃奔跑。在黑暗与月光之间奔跑跳跃。它的身姿一瞬间沐浴在月光之下，黑曜石的眼睛比夜色更加浓重，比月光更加华美。忽而又悄无声息地遁入黑暗之中，再无踪迹。

 

    一连数日。

    这个梦如同某种预示一样，频繁的造访寻的夜晚。

    第二天寻照常撑着蓝色小伞去上学，即使他知道还会和那些肆意嘲笑他的孩子打照面，可是避免不了的事情怎样都不能避免的。或许是神的旨意。 寻想。

    进入雨季了，这雨水应该要连绵几个月。寻看着学堂窗子上悄无声息滑落的水珠，毫无心思听先生的“之乎者也”。不一会儿，目光从窗子上移开，一片新绿的梧桐撞到眼睛里。心猛的一惊，寻想起来夜晚的白鹿。

    “喂，白寻”刚下课，寻收拾好书包，正准备离开，就又被熟悉的声音缠住了双腿。“你那么急着回去干嘛？”一个精壮结实的男孩子绕到寻的桌子前，懒懒散散的靠着寻前排的同学凳子。居高临下瞅着寻。那便是总是嘲笑寻的男孩子们的首领了。寻不理他，自顾自要走，男孩却一把捏住了肩膀硬生生把寻按下了座位去。“放手”寻盯着男孩的眼睛，眼神平静的看不见一丝波澜。可是内心的怯懦和自卑大概只有寻自己知道。男孩笑了笑，“你说你回去那么着急干嘛？”其余的男孩子也渐渐围了上来。“对哦， 我这个记性，居然忘了你没有爸爸妈妈，是不是还得回去照顾你残疾的奶奶？”说罢，男孩们都笑了起来。寻死死盯着男孩，指甲陷在肉里。没有任何羞辱比这些言辞来的更加直接。突如其来的恨意。忽然寻的耳边响起哗哗的水声来，那是雨水撞击大地的决绝，像是要洗净这世间尘杂。接着，寻的眼睛模糊起来，似乎也失去了听觉，男孩们的笑声离他越来越远，寻看到了白鹿。

  白鹿在冲着寻笑。世界一片虚无，看不到尽头的黑色里只有白鹿满身光华。

  “寻，你好呀。”

  “白鹿。”寻站起来，眼睛波光流转。

  “你难过吗？”

      寻没有说话，眼睛各异的色彩里代表恨意的黑色说明了一切。

      “寻。”白鹿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天上传过来，却又异常温柔，寻心里忽然涌出某种异样的感觉，不知怎么的，他想起了妈妈，那个在记忆深处，面目模糊不清的妈妈。“这个时候，你需要变成一场雨。雨啊，是可以包容所有不堪，确始终温柔的事物。你不能愤怒，这样会使你的心陷入污秽。”

    “但我不知道如何变成雨，也不知道要如何消除愤怒。”

    “你要做可以和自己心沟通的人，神和他自己会帮助他完成任何事情。你只需要学会问你自己的心。”

    “问我的心？”

    “是的，你要向你的心寻求力量，当你这样做的时候，神会看到听到。你要知道，神创造了一切，包括你和你的心，见心即见神见性。”

    “我的心？”寻闭上眼睛，企图感受自己心的跳动。感受它传达给自己的力量。

      “我的心。”

    晚上，白鹿又一次按时造访了寻的夜晚。与之前不同的是，鹿这次并没有消匿在黑夜的森林里。他看到了寻，并跳上了寻的窗台。寻骑在白鹿的身上，在白鹿跃进黑暗被月光包裹的一刹那，寻似乎嗅到了大雨过后尘埃散尽，梧桐树粗砺的芬芳。这是寻第一次完完全全看到小镇睡着后的样子，看到小镇的人们在一天的劳动后把整个肉体和灵魂交给夜晚的样子，看到嘲笑他的孩子们的首领蜷缩着身体对梦里的自己说，“爸爸妈妈，你们不要再吵架了，爸爸妈妈，你们不要丢下我。”然后是压抑却绵长的哭泣。然后寻看到了神。

    第二天，寻踏进去学堂的时候，脸上是从未见过的灿烂，他笑着对那个嘲笑他欺负他的男孩说，早上好。

    寻的心告诉寻，神来源于爱，心的力量即是爱的力量，只有爱的力量才能让他变成雨，又只有雨才能洗净污秽。

  奶奶说过，白鹿代表了神的挚爱，温柔和慈悲。白鹿即是神。白鹿也是寻。

    早上好啊，这又是个美好的一天。

    寻想。

  ——即使是在粗砺的日子里，也要保持温柔和热爱。因为生活会越来越好，生命是很珍贵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