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

作者: 凤隐于城 | 来源:发表于2020-12-12 14:09 被阅读0次

——生逢罹乱倍艰辛,病如冰炭实堪怜

     

      亲人在世的时候没有好好的爱护、孝敬甚至了解过他(她)们,等去了之后其实什么也做不了了,空余遗憾和悔恨!这是外婆去世了多年后,我的感悟。

      小时候,我对外婆的感情分为两阶段。上小学之前,家里的长辈只有外婆带着我和妹妹,也许我是男孩又是长孙的缘故,外婆似乎更我喜欢我一些,记得她经常在外面带一些好吃零食塞给我;去亲戚家吃饭喝喜酒也是我和她一起去的次数多一些;特别是有一次,好像是她的单位里只发了两张电影票,为了带我去,她设计让我一起向妹妹撤谎,然后偷偷带着我跑去看了电影,为了这事儿,妹妹后来还挺伤心的。由外婆这么宠爱着,吃睡都在一起的,感觉温暖和幸福。

      等我上了小学之后,外婆忽然变得非常可恨起来。原因是她总是看管着我,不仅老是监督我写作业,并且不让我和邻居家的小孩子们玩,尤其是嬉戏打闹——我们最喜欢和最开心的那些游戏和恶作剧。更令我委屈甚至心生怨恨的是:无论我在外面和谁家孩子只要是闹矛盾、特别是打架了,不管是有理好、无理也罢,她知道了一定是要和我‘算帐’的,为此我挨了她不少骂,也被她打过(虽然也只是打一下做做样子)。而这件事,也被邻居们和他们家的小孩子们都知晓,因为外婆照例也会警告那些和我一道制造了矛盾的人!这弄得我感觉在邻里间非常没有面子,一是感觉好像没有大人给自己撑腰,二是同小朋友们玩的时候,彼此都小心谨慎得很,十分不尽兴。

      上小学四五年级时,她偶尔会上街有事,总是掐好时间,和我一起出门,说是送我上学,其实是护送我上公交车。其实我从一年级开始,就已经独自乘车上下学了。可是有一次不知怎么看错了班次,让车子把我拐错了回家的方向。这件事让外婆知道后,只要她有空不是千叮咛万嘱咐,就是就亲自护送我出门。送上车也就罢了,她还每次都替我买好车票,特别是人多的时候,她下车前总是要大声对售票员说一声:我孙子的票已经买过了哈,待会儿到站提醒他一下!——整个车厢都能听得见她的嗓门声,真是让我这个‘小伙子’无地自容。

      后来我偶尔也能听得外婆的一些心事了。在她心情不好或是病痛的时候,她会照例边抽烟边神色黯然地时有时无地提到往事,最后总是哀伤地说上一句:外婆的命不好哟,从小就不好噢!…

        其时我眼中的她:在上班、有钱拿;能识字、读报不难,这几点在七十年代可比一班与她同龄的人不知强多少倍呢。并且外婆干的还不是什么出苦力的活儿,手上还戴着一块上海产的钻石牌手表,据她自己说好像要一百出头呢(当时普遍人们的工资,一个月才十几二十块)。所以,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令她不开心的事儿——除了她的右腿,确实和一般人不一样,从小腿以下异常的粗,甚至粗过她的大腿根!听爸妈说,那是“血丝虫病”引发的后遗症,外婆年轻的时候就已经染上了(她自己管这病叫作“流火”),几十年了一直没有治好。这种病每年几乎都会不定期地发作几回,发病时外婆一会儿高烧不止、面红目赤、口干舌燥;一会儿又周身寒冷、如卧冰上,加盖厚被似乎也无济于事。躺在床上寝食难安、胡言乱语,有时甚至都认不得周围的人…这种情况每次都让我和妹妹感到挺紧张害怕的。

      那时对外婆那时的哀感神伤,我在心里并不以为然,觉得不过是年纪大的人都会有的一种叹息,或者可能就是这个病给她带来的苦楚吧。

      等到我上中学的时候(八十年代中后期),才渐渐从父母和外婆在安庆唯一的一个亲戚(我的舅奶奶、外婆的弟媳)那里,听得外婆的一些陈年旧事,慢慢地拼凑起来仿佛是下面这样的:外婆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肯定不富裕,但也不至于贫困。因为外婆至少在那年年代(上世纪二十年代),至少是读过书的,念完了小学,所以她会识字读书。至于祖籍在哪里,是不是在安庆,竟然到现在我也没弄清楚。只晓得她小时候是生活还是非常艰苦的,她曾告诉我上山砍过柴、挑过水、干过农活。而且就是在年轻的时候,有一次在干活时看过一条蛇在水上跑过,让她记忆深刻并且令她在年长后感到:正是这次奇怪的遭遇,让她的一生充满了不幸和诅咒(因为据老人们和算命的先生说,看见这种现象的人一生的命运都不太好)!

      待到她将出阁,她被我的外公——一位广西籍、任职于安庆青草镇的警察局长相中,据说相当于被掳去似的做了老婆。没有人知道外婆对这桩婚姻的爱恨情仇究竟是怎样的,也许在那个年代这样的事不止一两桩,况且是不便于外人道来的私密,又或是一般的人都将姻缘归究于命运吧。因此这场婚事是痛苦、是幸福的?或是先苦后甜?还是甜而后苦?始终是个谜,外婆也从来没有透露过。

      只是后来在舅奶奶那里了解到:外公是一个极孝顺的人,对外婆的家人和母亲都非常照顾和爱护,也很依顺着外婆。想当年,外婆因为“血丝虫病”十分痛苦、饱受折磨,竟沾染上了大烟的嗜好,外公当时的经济状况还不错,也没忍心阻拦外婆的这个不良的爱好了。外公也极痛爱着我的母亲,只有有时间就是抱着母亲不肯放手,想着一切法子逗母亲开心(这些都是母亲仅存的、对他父亲的印象中深刻的记忆)。只是,终究外婆的口中始终没有提到一句对外公的评价——既没有说爱也没有称恨、既没说他好也没有讲他坏,不言不语、不置可否、不关痛痒,不知道是怎样一段特别的的记忆,被她永远封存了起来、深埋于记忆的海洋?

      外婆渡过了清平的童年、遭遇了病魔侵害和搪突而来的青春、未知幸福与否的青年,接着又迎来了极动荡和惊忧不断的中年时期——解放后不久,外公被遣返广西原籍,虽然经调查证实他手中并无血债,但究竟是旧军队的士官,随着国内日益加剧的阶级斗争形势,不断地受到各种运动的监视与批斗。那时外公和外婆一定时时刻刻都惶恐害怕极了吧?这种朝不保夕、日夜担惊受怕的日子,终于在文革来临之际让外婆崩溃了或是害怕得无心复加。于是她决定“逃跑”,带着我8岁的母亲和外公断了联系,回到安徽安庆,从此永决!!(外公因不堪批判之苦,更可能是因为至亲至爱的人天各一方,后会无期,在绝望中走上了绝路)。

      外婆回到安庆,幸而尚有外公旧时曾置办的房产在此,不至于路宿街头。之后不知通过什么途径,她先是在安庆茶业厂谋得一份差事(也许和她读过书认得字有关吧),勉强维持她和母亲的生计。之后又不知道怎么调到了市媒建公司、在棋盘山路上的一间制煤厂做了司磅员——这是我从小就熟知的外婆的工作单位和地点。这间不大的相当于露天的制煤作坊,离我们住的地方并不远,走十几分钟路就到了,然而中午一般都是要加班不能回家吃饭的。在那些年老百姓家里,取暖加热全靠煤厂的这些蜂窝煤,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放的最多的就是煤球和拾来的柴火了。外婆早起上班的时候,总是会带上一个搪瓷缸,里面装上掏洗好的生米和一些辣椒、咸菜或是腌鱼肉什么的,中午就在煤厂的汽房里蒸熟同吃。因为离得近,我和妹妹经常过去玩,几乎每次都见到外婆在厂门口的磅称旁边坐着计称登记,她做事的时候挺认真,即使我们去了也是先让我们在一旁玩,等做完了手头上的事,才会拿玩的或吃的过来哄好我们俩。这时候她会放松地笑,并且通常很自豪地向同事们夸赞她的外孙们,和之前在磅秤前严肃的样子、且不时与拉车过称师傅们大声争辩斤两的状态截然不同。——我感觉那时候她在那里工作时是开心愉快地,心情也晴朗舒爽很多。经常在下班回来的路上,不是买些散碎的零食、就是带些果子糕点、还有那些叫不上名的小玩意儿给我们。邻居们也经常让她帮忙买煤,排队啦、送煤啦、质量挑好些啦、调济煤票啦….外婆都十分热心相助的。

      等到我差不多念初中,外婆好像到了退休的年龄。于是,她在家的时间总是很长的。闲时无聊,她有两个爱好:一是抽烟,基本上每天烟不离手的(后来,我才知道她以前抽过大烟,因此抽烟这个习惯一直未曾改掉);二是打麻将,刚开始还只是消遣消遣,之后和周围一班离退休的老头老太太们渐渐形成了一个圈子,简直也是到了成瘾的地步。她的牌技和手气也不错,赢的时候似乎多一些,赢钱就会高兴地请家里人吃点加餐,盐水鸭啦、卤鹅啦、鸭板爪啦、酱牛肉啦…输了虽然不大高兴,也只是埋怨几句,自己慢慢就消化了。不过,那时候父母都还在上班,我和妹妹这在念书,家中平日里煮饭热菜安排给了外婆,她有时候因为“酣战”未归,误了一家人吃饭的时间,妈妈忍不住会抱怨几句,难免和外婆产生一点摩擦,当时外婆也气不过说再不去打麻将的话,但过不了多久,还是忍不住无聊和麻将的勾引,照旧上了‘战场’。

      此外,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了。不过报纸和书刊也是偶尔翻翻看的,精神好的时候会戴起老花镜,边看边小声读出声来,有一个阶段特别喜欢看我带回去的一本月刊《故事会》,那上面的内容大都通俗易懂、什么妖魔鬼怪、神奇惊异、俚俗时事的故事都有,她也看看津津乐道,这识字看书的能耐,比一般的老头老太好太多了,我也曾为此自豪!八十年代中期,家里买了黑白电视机,她又多了一个看电视喜好,和现在大多数人一样、追剧追得很投入,不仅平时里紧跟着问我们连续剧播放的时间,而且闲暇就和邻居们闲聊剧情并评论一番。然而,年纪慢慢大了之后,看书容易疲倦、看电视也是经常边看边睡着了…

      外婆身体还健朗的时候,饭量还不错,而且喜欢吃红烧肉、尤其是肥肉,她并不觉得很腻,还常常回想着在某某地方、某次宴席上的红烧肉做得怎么好吃。炒饭吃时,如果有猪油或是用雪里荭炒,就很对她的胃口,其次用辣椒面拌个饭吃也吃得很香。

      然而令她大半生都受痛苦折磨的“粗腿病”,至死都未能摆脱。家里人和她自已也曾想尽办法治疗过,中西医都看了,也找过偏方,可没有一个法子能够根治甚至缓解她的病症。在她快七十的时候,听说浙江那边有一家诊所能够症治这个疑难杂症,她居然自己一个人出门寻过去了(当时父母都在上班、我和妹妹仍在念书)。一路的艰辛苦难我们不得而知,只是在她回来后,听说有一次走错了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饥渴难忍,幸亏遇见一个好心的司机,讯问清楚了她要去的地方,领着她找到车站才脱了困。这其中的孤苦无助、步履维艰,现在想起来都让我既难过又自责——那时候竟然不知道去为外婆做点什么,居然什么都没做!幸而她居然没有出过什么事,这是多么不幸又万幸,否则她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父母和一家人怕要愧疚一辈子的吧?可是我终究不能不自责,并且对于自己的不懂事、和青春期的冷漠、以及没有在外婆需要照顾时给予关爱而羞愧难当、遗憾终生!

      可最后,外婆离世时也没能走得好受些——她是因为血丝虫病而去世?还是血压高、哮喘等并发症而去的?至今我也没弄清楚。只记得那是在一九九八年冬天,只记得她在临终前不间断在在叫喉咙里发出“吼—吼—”的声音,从傍晚开始一直到深夜里咽下最后一口气,当父母和一旁守候的舅奶奶哭起来的时候,我当时居然在心底里替外婆感到这是一种解脱,仿佛她再不必受这种扯心扯肺式的折磨了!然而她临终前的那一段让人揪心的扯吼声,一直在我的脑海中回荡,只要一想起来就仿佛再次在耳畔响起,让人忍不住黯然泪流。

      外婆去世当夜,我其实并没有哭。当时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这也是我遇到的家族里第一个老人去世的经历。直到第三天,外婆要出殡了,家里的亲戚朋友都在二楼的房间里忙着,我一个人在一楼的过道里接送吊唁的人,突然脑海中就回闪出往日和外婆一起的那些点点滴滴时光、还有我一直以来我渐渐了解到的她一生境遇,并且真切地感受到外婆确实离开我们了、不再回来、不会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了,刹那间眼泪止不住如雨滂沱。几个邻居走过,都以为我是因为外婆离去难过,其实我心里明白,不仅仅是这么简单…

      如今,外婆已经离开已经二十年多了。每每想念到她,常常浮现的情景——是她偷偷地背着妹妹带我去看电影(那时候的电影票是多么珍贵呵)的情景;是她送我去上学时乘公交车,生怕乘务员问我重复要钱时的叮嘱(我当时还责怪过你);是她吃上我工作第一个月买的点心,眯缝着眼乐而不止的样子;是她因为我(仅有的一次)外婆生病医生照顾不周而发了脾气,她因此不停向外人夸我维护着她…可实际上我心底更多的是愧疚和追悔呀,我再也无法向你表达和尽孝了——那些我小时候淘气让你生气的时候;那些青春时不顾念你一人在家时孤单寂寞,而自己尽情玩耍的时候;那些让你一个人顶风冒雨、寻医问药的时候;那些不谙世事,向你乱发脾气的时候…这些记忆像一片片刀子,割开了皮肤,让我的身体和灵魂无法躲藏!外婆,你会原谅我吗?如果你在天有灵,你能感觉到糊涂、迟钝、不懂事理的外孙的忏悔吗?或者可以原谅他吗?

      为什么非要等到亲人离世,才能深深地体会和感受得她曾对你的好?才后悔自己甚至都没能清楚地了解她的一生,和多了解一点亲人曾有过的某些心路历程?我是在外婆去世后,才在母亲那里发现外婆年轻时的几张相片。在这以前,外婆给我的印象就是:中等的个头儿、焦黄偏黑色的脸、花白齐颈的短发、满脸的皱纹笑声喑哑、一年四季灰兰黑的衣服、粗壮的行动不便的右腿、总挟着烟的手常常若有所思。仿佛,她生来就是这个样子,从我有记忆开始起,她就已经是个老人、是那个叫做外婆的人。直到看见她年轻时的相片——梳着长长的辫子,扎成两根细细的麻花条,一直拖到了腰间;一双黑而晶亮的眼睛,闪烁有神;皮肤光滑嘴角带笑,和那个我叫她外婆的人,判若云泥,虽然只是一张黑白照片,也可以看得出来她曾经的青春靓丽!

      多年以后的一个夜晚,我看到野夫写的《江上的母亲》,久久无法入睡,不知不觉地就流下眼泪。不仅是为了书中那位困顿磨难的母亲,以及她最终以投江这种绝然的方式了结一生;更因为在那一刻我再次感受到了外婆——她一样遭缝乱世、身不由已、飘零动荡、心神俱创,且为病痛折磨了大半辈子,经受了波折不平、痛苦良多的一世!虽身归故土,但魂何处倚?一生所爱都者为谁?所托者谁?所依者谁?最后,所念者又是谁呢?…为什么,深深地悔恨和觉醒来得这么晚?又有什么益呢?“子欲养而亲不在”,这种深切的痛悔和折磨,也许就是对我曾经行为的一种惩罚吧。只是我知道,什么也改变不了啦。我能做的只是记述和怀念,以期弥补一点外婆对我的哺育和爱护之恩。希望她在天有灵,能够感知这世上还有人在回忆和纪念着她的故事,如此而已。

(外婆姓李,名玉尘。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觉得是这么文雅美丽,似乎这姓名背后一定有许多美好的故事,可是终究也没能在她生前讯问出更多,如今空留遗憾。)

                              2020.11.30

                    (庚子年十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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