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牵着您的手下去，我们的手指一样地硬邦邦地像铁棍。只是您的手更为粗糙，像枣树皮；我的手，好点儿，榆树皮吧。几十年的泥土庄稼和家里的洗烧做补，您的手早就钢筋铁骨一般了。小时候，最爱您把手伸进后背，只用温暖的手掌摩挲几下，就解了痒。
记得16年春节回家，我俩还连着三个早晨摸黑起床，沿着村路和坝子走一两个小时。您那时说，我要是年轻点就好了，不会落你后面。如今，您举步维艰——您说冬天以来，你已经栽倒了不下十次，都是直挺挺地就扑在地上。我笑说没栽着您鼻子么，冬天穿得厚吧。一向好强的您不愿意出门走路了，因为您的右腿因为脑梗没有知觉，走路有些颠了——你觉得丑。我说买个拐杖吧，或者我买个轮椅，您有些恼怒说，不要，要那个干嘛！甚至您精神好些的时候，您都不愿让人扶着您。
走在小区里，您看着树叶说，这叶子真滑溜。又说，那种大树叶好亮啊。是啊，春天刚发出的嫩叶在阳光下闪着亮光，油绿的叶片也洁净如洗，渐渐变得肥厚。您一向都是善于发现生活的美的，尽管您并未读过什么书。记得小时您对着鸡鸭都能够说出逗弄的话来。从医院回来的路上，您闻到了沿河路边的槐花香，还说要是去撸一些蒸着吃多好。
坐在阳光里，您虚弱地说，真暖和。可是您垂着头，说腿疼，脚疼。我给你和爸拍照，给我们仨拍照，您笑不出来。我给您看我俩的合影，说我俩的眼睛一模一样，您轻声说，那是。我想起直到上大学您都常说我俩闺女都好看的话，您是为不算丑的女儿觉得骄傲的吧。我嘲笑爸的那颗要掉的牙凸出来，像是兔牙，您勉强地牵动了几下嘴角，再也不会像我十几岁的记忆里你清脆的笑声。在医院里我说您要多笑笑，您说年轻时您笑奶奶就骂你，于是您不常笑了，奶奶又说您天天挂着脸，真难。我想象不到您二十岁左右正是活泼靓丽的年纪如何收敛了天性，委曲求全地做一个守“规矩”的儿媳。也可能生活太难，您的确笑得不多了。等稍微轻松的时候，您又多重病痛，也少了很多开怀的时候。
出院回来在家吃第一顿饭的时候，爸说，我就想老了你多陪我些时候，离了你我咋弄呢……您说，谁离了谁也不能过啊。我差点眼泪就出来了，可是我不能。我只能说吃饭吃饭，怪爸瞎说话。您二十岁不到就嫁给了爸，过了将近三四十年的苦日子。爸说您好强，说我们姐弟在外求学，地里的活你不愿落在别人后面，就起早贪黑死命地干。我们都知道，虽然您不像爸有工资，可是没有您这个家撑不到现在的模样。三个孩子学有所成，好歹都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成为了吃国家饭的人，您功不可没，是您为我们挣了学费，为我们做吃做穿，独自担负繁重的劳作。姐夫说爸没您坚强，他依赖您，所以从来不放您自由，做什么事情都要拉着您一起做。所以，您病了，最难过最害怕的是爸。
爸说前几年您那么多次他都没有担心过，只是这次……是啊，2010年左右您为我带孩子期间查出了糖尿病，注射了很长一段时间胰岛素；14年您因为腰椎错位压迫腿疼难忍，又弟弟婚后面临孙子的出生，您怕带不了孙子就坚持做了腰椎手术，至今腰里还嵌着两块钢板；17年侄子顽皮撞倒了您，后脑着地昏迷了很久，没做开颅手术您硬挺了过来；年前，弟弟打电话说您有些脑梗了，只是右腿走路有些不便……可是我们谁也没想到，命运嫉妒您的坚强吗？竟然使出了杀手锏。这次，您还有信心和力气对抗命运吗？
我从没跟家人说起，青少年时我很多次梦到同一个场景：田野空旷，我一个人在那里等您——您走了，杳无音信。因为家贫万事哀，记忆里您很多次痛哭：为被遗弃的身世，为失去的夭折的孩子，为婆婆的不疼爱，为丈夫的不大方……渐渐，我才理解了您。我知道您有一颗向往自由独立要强的心。我甚至觉得，正是因为不想重复您的命运，我才那么卖力地读书吧；也正是因为您的苦楚，您才不惜一切辛苦养猪卖钱供养我们姐弟三人上大学吧！去年春天，您咳嗽未愈竟瞒着父亲弟弟跟二姨去山里采茶。您的不辞而别必然引起大家的不满，可我懂您，从未自己单独出过门的您，从未自己出外挣过钱的您想证明您也可以挣一份工资！我劝家人，耐心等您回来。您果然兴高采烈地带着自己挣的一千七百块钱回来了——这是你人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出外打工挣的钱啊！我当时就此事还写了一篇文字，因为我为您骄傲！
晚上的时候，姐姐发消息说弟弟打电话给她都带着哭腔，说咋弄啊。您看，连一向大家认为还不够稳重的弟弟都知道难过了，担当了。在老家他在医院守了您几天几夜，在这里他又守了您几天几夜，他说他这些年都没为您做过什么，心里很不舒服。他啰嗦您饮食注意，您还不爱听。可他是您的儿子，他也是想让自己的妈妈好起来，那样他回家的时候才有热饭热菜，才有人等候啊。描述
刚到病房，您还小声嘀咕同病房里那个化疗掉光头发的奶奶，您说她怎么剃光了头发，多难看啊。我告诉您那是因为化疗才掉的。您以为像在老家一样，只要吊水就好了。说要手术，你说做啥手术啊。我告诉您咱们得听医生安排。做了手术醒来，您精神焕发，说肚子不疼了。您以为做了手术就好了。您还说，我就想跟医生说把我肚子里东西都切掉，那样不就不疼了。可是不知怎地就睡着了。可手术只是打个孔切除组织做了病理检查，因为太多病灶不能手术。可您以为后来医生说您也要化疗，您的眼里尽是无助，只是怯怯地说我没想到我咋得这病。我不化疗，化疗掉头发多难看。我用手梳理着您的头发——已经就要七十的您的头发一步开外看去竟还是黑的，我笑着哄着您：我给您买最好看的帽子。您说帽子都大，我说一定给您买合适的，可以调大小的那种。我还要给您买漂亮的假发，多贵都没事。您才不再说什么，一直沉默下去，看不出悲伤。我不知道您心里怕不怕，您一向都不说的。您总说因为爸怕花钱，所以不愿给您看病。所以，您即便不舒服也学会了忍着，谁也不告诉。可是您为什么要得这样的病呢？难道竟是为了要大家看到您，把您好好呵护吗？
自从得知您的病情，您在老家那几天，到这里的这些日子，我都没有当任何人的面流泪。可是前天夜里，您和爸都睡了吧，我在自己房间忍不住哭了。此刻，我也是止不住眼泪。您说只有我给您捏腿，只有我捏的最好，我愿意一直给您捏下去。您太瘦了，说骨头硌得疼，我给您订厚的床垫，把我用的抱枕给您垫在腿下面。爸天天陪在您床前，嘘寒问饥。弟弟回老家把您和爸往年种的菜都撒了种子，浇了水，给庄稼打了药。姐姐时时打电话让可爱的小外甥喊姥姥，还交待我种种。
妈，您看，我们都在，我们一直都爱您！您那么坚忍，您会好好的，您可以对抗一切不公的，对吗？妈在，我们就还有撒娇的地方。我还想给妈买漂亮的衣服，带妈去更远更美的地方，我想让妈实现诸多的梦想，我想妈可以像曾经那样咯咯地笑……
妈，春天才刚刚来到，暖阳正好，我每天都会牵您的手缓缓走在阳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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