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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镜花(第一卷3-5)

中篇|镜花(第一卷3-5)

作者: 午时昙 | 来源:发表于2023-06-29 15:33 被阅读0次



    外婆的葬礼是我的三舅公张罗着办的,我在外婆的葬礼上才第一次见到了我的亲戚们。母亲那几天一直躺在床上,无论是烧纸还是守灵,她都没有参与。她叫我听三舅公的话,舅公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就在舅公的指示下坐在灵堂里,给前来吊唁的人递香。

    舅公是一个很好的老头,见到别人总是面带温和的微笑,热情地欢迎来客。他看我在灵堂里坐得累了,会叫我起来走走,或者给我搬一个小凳子来。给外婆献上的贡品每半天换一次,他总是偷偷地把换下来的贡品装进袋子里给我。他似乎并不在乎我的面容,别的亲戚见到我,都会嫌弃地走开,只有他会抱着我给别人介绍:

    “这是我姐姐的外孙。”

    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老头,可惜我只见过他两次,第二次是在母亲的葬礼上,葬礼也是他筹办的。其实要说的话,我还见过他一次,只是那时见到他,我已经寄人篱下,只在灵堂外看到了他的遗照。如果他知道了我就是害死他姐姐的罪魁祸首,想必也不会给我好脸色吧。

    第一天来了很多亲戚,我感觉自己在不停地递香,手忙脚乱的,没有一点喘息的机会。来的亲戚我一个也不认识,什么姨母、舅舅、堂兄之类的,我只是在舅公的指示下问候每个人。

    烧完香后这些人聚在外婆的家里,发生了剧烈的争吵,每个人都想要分一些外婆的遗产。一个女人摔了碟子,引来了舅公,这是我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一起生活的姨母。舅公阴沉着脸,重重地用拐杖戳着地面,骂道:

    “我还没死呢,家里轮不到你们说了算!按照血缘关系,你们有哪个是我姐姐生的?活着的时候没一个人来看望姐姐,人死了后一个个怎么记起来分家产了,这时候想攀亲戚?晚了!我的姐姐唯一活着的骨肉是雨婷,她的钱理应全部给雨婷,你们一分钱也捞不着!”

    当天晚上,那些亲戚就纷纷离开了,毕竟是工作日,他们也没有理由留在外婆家。第二天时我好不容易熟练了自己的业务,却没什么人来了。下午时下雨了,我躺在灵堂里,侧身看着外婆的照片,心中没有半点情绪。硬要说的话,我可能有一点窃喜吧,毕竟外婆死了,我终于能毫无阻拦地和母亲在一起生活了,再没有外人打扰我们的生活。

    卧室的窗子开着,传出母亲断断续续的咳嗽声。舅公看着卧室的窗,叹了口气,独自走进了外婆家。由于没有客人光顾,白天的灵堂中只有哀乐的声音,竟显得十分寂静。我听着雨点打在灵堂上的滴答声,觉得很美妙,渐渐地雨下大了,盖住了母亲的咳嗽声,我也睡着了。

    我是被饿醒的,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时,天色已经暗了。雨也停了,只有灵堂上的积水沿着篷沿滴落,形成了一个个小的水坑。我刚想叫舅公,却听到他在灵堂外和记礼簿的人说:

    “我是一个中医,雨婷的情况我还看不出来吗?我的姐姐以为她是得了相思病,在我看来,虽说相思病也没什么错,但她现在主要是肺上的毛病。我给她留了方子,之后看看她养一段时间能不能好吧,如果一段时间后没有好转,怕她是命不久矣了。可怜了我这个外甥女,怎么就被那样一个混账勾走了魂,把自己折磨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以她的长相想找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真不知道她为什么就盯着那个狗东西不放……”

    之后的话我没听清楚。那时我实在饿得很,看了看外婆的贡品,想到反正我和她也不对付,干脆从桌上拿了一个面包吃。舅公听到了灵堂里的动静,立即停止了交谈,所幸我在他进来之前吃完了那个面包,在小凳子上正襟危坐,把包装扔进香炉里烧了。

    雨滴掉到水坑里,我的腿上沾上了溅起的水珠,感觉有点凉。我看向水坑,再次看到了那张令人作呕的脸。葬礼上的那个水坑我至今记忆犹新。不过幸运的是很快就有新滴下的雨滴,打碎了那副图像,我也得以移开视线,再没看向任何水坑。

    第三天外婆下葬了,第一天来过的一些亲戚在这一天重新出现了。母亲努力挣扎着从卧室里出来,加入了送葬的队伍。我在舅公的示意下打着魂幡走在队伍的最前端。风吹过幡,发出“沙沙”的声音,哭号和口号声回荡在我的耳畔。我并不想走在这个位置,拄着足有三个我高的幡,艰难地在风中摇摇晃晃地前行,也不想加入吊唁外婆的这个长队,最关键的是,我知道母亲走在队伍的后端,我想做的只是走在她的身边看她那副虚弱病态但是美丽的容颜。

    葬礼结束后亲戚们都离开了,舅公对我们做了一些叮嘱后也走了。舅公知道我上了学,在离开前与我独处时送给了我一支新的钢笔。我也开始了仅维持半年的和母亲独处的生活。

    我将那只钢笔当成了护身符,装进布书包的最里层,始终不愿意拿出来用,担心我使用不当对钢笔造成了损害,辜负了舅公的一片心意。但随着时间经过,因为我从来不曾使用那支笔,又将它放在书包的最下层,那支被我视为珍宝的钢笔也渐渐从我记忆中消失了。

    母亲的身体在外婆去世后越发虚弱了。每天母亲都病怏怏地躺在床上,我甚至怀疑如果没有那个挂钟,母亲是否还会有时间的概念。

    我每天放学回家时母亲都已经入睡了,桌子上放着不知从何而来的饭菜。我不敢再使用灶台,所以每次回家,无论饭菜尚且热着还是已经凉了,我都会原封不动地吃掉。有时母亲被我回家的声响吵醒,会问上一句:

    “应平你回来啦?饭菜在桌上,你就自己吃吧。”

    “妈妈你吃过了吗?”

    “我已经吃过了,吃完饭后觉得累,就上床躺一会。你看看饭还热着吗?”

    “还冒着热气哩。”

    即使我口中的饭已经冷了,也仍会回母亲一句“饭还热着”。

    外婆死后,我过上了梦寐以求的和母亲二人独处的生活,而且我感觉母亲越发溺爱我了。我和母亲使用同一条毛巾,用同一个水杯,睡同一张床。其实外婆死后,她用过的东西都空了出来,而她留给母亲的遗产买一些生活用具也自然毫无经济压力,但我借口说用这些东西会想起外婆,硬是赖着和母亲使用同样的东西。最关键的是,外婆死后,我胆子也变得大了起来,开始尝试着向母亲索吻,而她也总是毫不吝惜地亲吻还是小学生的我。

    同样地,外婆死后,也再没人阻止母亲写信,因此她又重新开始写那些不会收到任何回复的信,而寄信的工作则落到了我的头上。我不会像外婆一样销毁母亲的成果,也不会打开母亲的信封偷窥里面的内容。倒不是说信里的内容我不感到好奇,而是信件封好之后,我如果打开偷窥,再用胶水粘好信封时会留下偷窥的痕迹。我唯一一次偷窥之后去寄信,工作人员从那个信封发现了端倪,狐疑地看着我,质问了我几句,也许我的长相本就容易引起怀疑吧。我被他们注视得心慌,把所有事实全盘托出,受到了严厉的批评,自此之后我再不敢偷窥母亲的信了。

    寄过几次信后,我忽然记起了舅公送给我的那只钢笔。想到母亲每天要写字,如果是一支崭新的、贵重的笔,也许能给她带来一些灵感,减轻一些她苦思冥想的负担。

    当我把那支笔找出来,递给母亲时,母亲攥着那支笔,流下了泪,用被子捂住自己的脸,蜷缩在床上哭泣。

    哭过了之后,母亲似乎做出了一个很重大的决定,顶着红肿的眼睛,用嘶哑的声音请求我:

    “应平,你可以帮妈妈去把梳妆盒和梳妆镜拿过来吗?”

    这两个物件都在外婆的衣橱里,我是知道的,但是我从来没有打开过那个衣橱,一是因为我讨厌外婆,不想去触碰沾染了她的气息的东西;二是因为我知道那个梳妆镜的存在,我不想接触任何会使我看到自己丑陋的脸的东西。见我不动,母亲轻声催促道:

    “怎么了,不知道这些东西在哪儿吗?”

    “不,我这就去取。”

    母亲下了很大的决心,我自然要帮助我最爱的母亲,所以我强忍着厌恶,打开了我本以为一辈子都不会打开的柜子。我将这些东西交给母亲,她就坐在床上,一件件地取出里面的东西摆在一旁,照着梳妆镜仔细地化起妆来。

    我坐在床的另一角,注视母亲将化妆品覆盖在自己的脸上,每一个举动都使母亲看起来更加美艳、更加年轻。我不愿意移开视线,心中渐渐地生出了一种悸动。

    化完妆后母亲叫我把那些东西放回原位,之后又叫我扶起她,慢慢移步到了外公的书桌前。母亲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角处挤出了一滴眼泪,但母亲很快地睁开了眼睛,优雅地旋开钢笔,吸了半管墨。她拿出一叠崭新的稿纸,再次深呼吸了几下,没有一丝犹豫地颤抖着手写完了信,没有涂改一处。她将信装进信封,看了看窗外。

    “今天真是一个好天气呀。”

    我也看向窗外,阳光正明媚,有一点微风,但是眼前仍然是那堵灰色的墙面。虽是夏天,但从这个角度看去仍然看不见丝毫生机。

    “我们出去走走吧,好久没出门了。”

    我被母亲的这句话震惊了,数年没有出过门的母亲竟然想要去散步。我看向母亲,发觉了她化妆的意义,是想精神地看看盛夏的景色吧。我为母亲感到高兴,感到窗外的灰墙也变得可爱了起来。

    “外面的阳光真的是久违了,现在是夏天,外面应该很热吧?我该少穿点,只要别着凉就好。夏天是多么有生机的时节啊,我在床上也总是能听到呢,喧闹的蝉鸣和悦耳的鸟叫。对了,应平你还记得吗,之前我们来外婆家的那年,正有人往小区的花坛栽花呢。我去问过,那些园艺师傅在种茉莉花呢。好几年过去了,那些花已经长得很繁茂了吧,现在正是茉莉花香的季节呢,这个世界可真是美好呀……”

    母亲一边穿着出门的便装,一边滔滔不绝地跟我说着话,同时哼起《茉莉花》的欢快小曲来。

    我扶着母亲出门时,她示意我停下,想了想,又回头披上了外婆织的披肩。

    出门后,母亲站在屋外,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她抬起一只苍白的手来遮挡住阳光,努力适应了一段时间,才慢慢睁开了眼。再次呼吸到屋外的空气,母亲显得十分喜悦,我感到母亲被我搀扶着的那只手上也多了几分力气。

    就像在屋内时说的,现在的天气很好,阳光明媚,有一点微风,蝉鸣和鸟叫四处回响,远处花坛有一丝花香飘来,沁人心脾。我搀着母亲的手,感觉度过了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可以陪我去一下发廊吗?头发已经几年没有好好打理过了,有些杂,而且刚才化妆时,我发现自己多了很多白发,想去染一下。”

    我们走进了沿街的发廊,店面很小,只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姐姐在看店。这很常见对吧,您应该也知道,无论是现在还是当时,高中生或者大学生,因为各种原因辍学,又因为没什么技术就只能去发廊做一个学徒,过上几年再找个合作人一起开一间属于自己的发廊。

    “欢迎光临。”

    那个姐姐热情地接待了我们。

    “这个小孩是?”

    “他是我的儿子。”

    “真是不敢相信,姐姐您长得这么漂亮,我还以为您的年龄不大呢。”

    被那个姐姐这样称赞一番,母亲显得十分高兴,这令我不免感到一丝嫉妒。

    “你别这么恭维我啦。你看我的头发都白了,我现在已经是一个老太婆啦。”

    “您别这样说,我给您染一下发,保准您重返年轻。要不我再给您烫个头吧?您比较瘦,卷发应该会很适合您。”

    “我不太喜欢卷发,我还是喜欢自己更加自然的样子,头发染成黑的就好。”

    “要不这样吧,我给您稍微烫一下,只让发梢有点卷,这样也是很自然的,而且以您的长相,这样也一定很好看,您的儿子也一定想看看,没错吧?”

    那个姐姐看向了我,我瞬间成为了焦点,这不免令我感到手足无措,移开视线的同时随口答应了下来。见我答应,母亲也最终同意了那个姐姐的提案。最后付款时,主要的金额都集中在烫发上,那个姐姐的欺诈让我感到有些不快,但母亲似乎颇为满意她的新形象。

    我们从发廊出来,母亲再次高兴地哼起了歌。

    “难得出来一趟,我们去照张相吧。”

    花坛对面的街道上刚好有一家照相馆,母亲看到了照相馆非常激动,想要拉上我去照相,也许是想要记录下自己久违出门的这一瞬间吧,也许她只是想记录下这美丽的景色,也许她是想记录自己化了妆又做了头发的新形象吧。总之我并不觉得她是想留下我的照片,毕竟我长得这样丑陋,无论是怎样的美景,只要有我存在总是有些煞风景。

    我搀扶着母亲走进了那家照相馆,在母亲的坚决请求下,老板最终同意了母亲的请求,拿着照相机,随我和母亲来到了对面的花坛。

    如母亲所言,花坛里种满了茉莉,此时全部绽放,散发出浓郁清新的花香,洁白无瑕的花朵拥挤地分布在花坛中,与周围的灰墙显得格格不入。微风吹来,这片花坛如同一片花海,成排的花朵如同浪潮般荡漾。

    我和母亲根据照相馆老板的指示摆好了造型,母亲微微蹲下,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感到母亲的手在抖动,看向母亲,发现她的腿也在抖,显然这个姿势给她造成了一些压力。结束后,母亲看了看成品,感到并不满意,之后老板又换了几种常见的造型,母亲都感觉不满意,最后与老板协商,我和母亲就自由活动,他把握时机照相。最终母亲仔细地看过每一张照片,选了一张,在照相馆洗了一版。

    那张照片中,我手足无措地站着,母亲端坐在花坛上面对着我,开心地笑着,手抚摸着我的头。母亲淡黄色的便装在洁白的茉莉背景下被称托得像个仙子,真的是美极了,当时我也感到自己仿佛在仙境中一般。

    我还珍藏着那时的照片,我找找,对,就是这张,也给您看看吧。您看,我的母亲真的是个大美人,无论是谁,看到这张照片都会不可自拔地爱上她对吧。我之后遇见的女人,无论带给了我多少回忆,都比不上母亲啊。悄悄告诉您一件事,我觉得这并不是件值得羞耻的事,毕竟我的母亲这样美丽,但这些话让其他人知道了总会引起一些非议。即使是在我谈恋爱的时候,母亲也仍是我的幻想对象,无论是云儿,还是其他的女性,我都是以母亲的标准去审视她们的。

    那天从照相馆出来之后就变天了,清澈的天空中出现了一些云,风也慢慢变大了,母亲也开始咳嗽起来,我就搀扶着母亲回到了家中。

    母亲一直呆在家里,那天这样走动玩闹了一番,她已经累坏了,回到家时已经出了很多汗,衣服紧贴在她的身上。一回家,她就剧烈地咳嗽起来,我给她倒了些水,她喝了水才缓和下来。

    她叫我去外公的书房里拿那封信,把一张照片装进了信中,叫我送去邮局。

    我出门后,看了看那封信,最终决定悄悄打开信偷看。稿纸上最醒目的字赫然写着“最后一封信”。


    陆山亲启:

    兹际炎暑,茉莉飘香。时气候酷热,日长梦短,望您珍重,平素请务必注意防暑。自上一封信起已有半月余,寄去的书信,不知您是否已阅?寄出的信未曾收到过回复,不知是半路遗失了还是您从未写过回信,但究竟如何已经不重要了。如今我给您寄去最后的这封信,算是为我们的关系画上一段句号。

    和您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无论是现在还是往后,都是我心中最宝贵的一份回忆,而这份回忆,此后将被我深埋在心底,伴我度过往后余生。

    不知您是否还记得,当初我在学校读书时,有很多的追求者,您只是其中并不起眼的一位。说这些话我并不是想要贬低您,只是想要陈述我记忆中的事实。对于自己接受了您的追求,我也从未后悔过,不如说,我十分珍惜那一段时光。在一众追求者中,您用善辩的口才深深地吸引了我,那段时间您说的那些甜言蜜语让我深感幸福。我觉得在那时为了您我可以放弃一切,事实上我也基本做到了,我不顾所有家人和朋友的反对,义无反顾地和您在一起。我辍了学,和您在校外租了一间房子,过着虽然辛苦但是幸福的日子。我为一个作家代笔挣一些小钱,而您也在外面打工。我并不知道您在做什么工作,虽然您时常入不敷出,每个月基本上是我承担着两个人的生活开支,但我相信您也一定在为了我们俩的生活而努力。毕竟,我相信那段时间我们是真心相爱的,就如同我的父母一样。

    在那段时光中,虽然我们都穿着最朴素的衣服,吃着最平淡的饭菜,所有杂事都亲自包揽,但我却度过了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我每天呆在家里,在厚厚的稿纸上写文章、通稿,而您早出晚归,也在为了我们俩的生活奔波。尽管我们相处的时间很少,但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您会给我讲最近的所见所闻,讲您跟朋友们的交谈,讲其他人的轶事,而我也会跟您分享一些文学作品,给您讲一些神话故事,这些时间总是短暂而快乐的。我在校期间主修文学,能将自己喜欢的事物与所爱之人分享,是人世间最大的快乐。到了闲暇时间,我们也会一起出去游玩,虽然在我们交往的两年中我们不过仅一起出去过四次,但每一次都让我深深地铭记。特别是您的一个朋友曾带着我们去钱塘市,不知您是否还记得,我支付了我们三个人的车费和伙食费,我们游玩了钱塘市所有的景区。当时也是盛夏,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政府门口的那片花田,开满了茉莉,远远地就能闻到花的馨香,那副场景至今我还记忆犹新。我现在所住的地方好像也有一片茉莉花坛,我过一会要去看看,感受一下夏天的生机。

    我的家人一直很嫌恶您,我也大概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喜欢您。您的面容并不出众,单是这一点就容易为您引来恶感,但我想我的家人们更多的是觉得您虚伪,一直在欺骗我吧。对您的性格我也大概有所察觉,同居期间您确实也经常瞒着我做一些事,与一些平行不端的人来往,但世上即使是最伟大的圣人也有着自己的缺点,不是吗?我一直相信自己能够包容、接受您的缺点。无论那段美好的时光究竟是否真实存在,究竟是否是您刻意编造的谎言,我都并不在乎。因为我的快乐是真实存在的,人生就应当始终追求自己所向往的事物,无论这样的美好是否真实存在,即使是水月镜花一样虚幻的美好,我也依然愿意去追求。我相信,世上所有人追求的事物大多都是虚无缥缈的,只是他们可能从未察觉到,终其一生去追求,至死也没有发现自己受到了欺骗,但任何人都不能说这样的追求是没有意义的,可见而不可得的美丽也依然扣人心弦。

    我也要跟您说声抱歉,我总是会不自觉地发表自己的看法,就像这样,您曾多次表达出对我这种行为的不满,我终究还是没能改过来。

    我也隐隐约约察觉到了自己的追求不可能实现,单就这一点我实际上已经比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更加通透了,但我宁愿自己一直无法发现,做一个幸福的愚人。我的家人一直觉得我疯了,但我其实时时刻刻都保持着清醒,清醒着才更让人痛苦。在某一天您忽然抛弃我离去了,丝毫不顾及我和孩子,我托了各种关系才知道您与钱塘市某位高官的女儿订了婚,即将借此步入政坛。我为您感到高兴,谁都希望看见自己所爱之人过上好日子。但我也感到了深深的背叛,我的心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刺痛。我并不愿意这样想,若是能一直傻傻地保持着期待,或许也不必这样难受了。我终究无法放下您,所以我开始给您写信,即使我从未收到过回信。我知道也许这样坚持下去,可能一生也无法收到您的答复,最好的做法可能就是将那段回忆留在心底,然后渐渐淡忘,但是我做不到。我的信念不支持我半途而废,我只能始终去追求,无论那样的美丽有多么缥缈,无论未来有多么渺茫,我也必须去追求,即使在这个过程中我会受到许多伤痛。所以我开始不断地给您写信,这就是我存在的意义啊。我知道自己可能受到了欺骗,知道自己的一切付出可能并不会收到回音,最终竟积劳成疾,损害了自己的生命,让自己成为了一个只能在床上度过终日,沐浴不到阳光的病人。但如果我听从了家人的话,放弃了这段感情,那么我也不再是我了。

    ……

    应平今天送给了我一支笔,这支笔想必对他而言也是十分宝贵的事物,但他毫不犹豫地送给了我,让我在黑暗中隐隐约约看到了另一种未来。我终于认清了,我不必再执着于您,请您见谅,之后您将始终活在我的心中,因为我对您的感情是无比纯粹的,是我心中最美好的事物之一,我不会遗忘,但我再也不会去追求您了,因为有另一种美好的事物更加触手可得。我的生命中不仅仅只有您,还有应平,之后我也会昂首挺胸地生活,不是为您而活,而是为了应平而活,为我自己而活。

    现在正是夏天,从窗口探进来的阳光十分温暖,让我冰冷的身躯再次感受到了温度。我努力地坐在书桌前,为您写下最后的这一封信。之后我会久违地出一次门,去感受盛夏的勃勃生机,去寻一寻在家里听到的蝉鸣鸟叫,看看周围葱茏茂密的大树。我要去外面沐浴阳光,即使阳光刺眼,我也要努力地睁开双眼,亲眼见证这个美丽的世界。我要出一些汗,我要开怀地笑,我要借此感受到自己还活着。最关键的是,我要去看看那个花坛,再闻一闻茉莉花香,再一次度过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我要用相片记录下那个时刻,然后将相片随信寄给您,希望您也能借此回忆起那个美丽的时刻。

    最后,感谢您在我的生命中出现,感谢您留给了我那么多美好的回忆(即使那些回忆可能是虚假的),感谢您让我的生命中有了一些追求。

    Farewell,别了,望您珍重。顺颂

    崇安

    梅雨婷

    看完信之后,我感到心中很难受,把那张照片收进了衣服中,也就是我现在保存的这张照片。我想了一会儿,最终把这封信撕毁,扔进了外面的垃圾桶。虽然也有我重新封好之后会被别人发现我偷窥了这封信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母亲这样在乎“陆山”,给他写了那么多封信,也许其中就有一两封回信没有送到,如果母亲收到了这些回信,说不定会后悔写了这封信;或者他之后才会写回信,如果让他看到这一封信,也许就再不会写回信了。

    那天是一个工作日,我骗了母亲,才能让她毫无顾忌地和我一起出门。我不敢在街上闲逛,害怕遇见学校里的老师,只能在小区里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过了一会儿才回家。

    回到家时母亲已经回到床上睡了,热腾腾的饭菜放在桌子上。由于数年从未那样剧烈地运动,母亲可能受到了劳累,在床上咳得很厉害。我给她倒了些水,她喝完水之后有所好转,跟我道了谢。

    到了半夜,母亲又剧烈地咳起来,喝了些水并没有起作用,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但所幸母亲很快就不再咳嗽了,安安静静地度过了一晚。第二天早上起来,我再没能叫醒母亲,想必是她昨天过度劳累,病情加剧危及到了生命,晚上咳嗽得太厉害,即使是想呼救也说不出话。

    我最爱的母亲死了,因为我的缘故。如果我昨天没有和母亲出门,也许她就不必死了,从此我心里最爱的人也不在人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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