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睡前在读《陶庵梦忆》,记载明末江浙一带仕宦人家的生活,说书唱戏、斗鸡养鸟、游玩打猎、金石藏书、园林楼台,无所不有,风趣雅致。
这本书是明末张岱写的,正是写湖心亭看雪的那一位。
湖心亭看雪,写得很美。“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又写湖心亭上已经围炉饮酒的人,“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不必追究同饮者姓甚名谁,赏一场茫茫大雪,饮后作别。天地一白,人世沉浮,也应像冰消雪融一样干净。
文字是短的很,韵味悠长,像画作里留白的艺术。
张岱的命很长,60来岁做了一篇《自为墓志铭》,后来一直活到了84岁。他从明灭活到了康熙年间,47岁以后都活在清朝里,可心里还是怀念明末仕宦之家、富贵温柔的生活。
一共八卷的书,我还未看完,为何独独想写金山夜戏?
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从前挺喜欢这么一句,未想到是张岱散文里的,有些意外撞见的惊喜。
我把全文放在下面:
崇祯二年中秋后一日,余道镇江往兖。日晡,至北固,舣舟江口。月光倒囊入水,江涛吞吐,露气吸之,噀天为白。余大惊喜。移舟过金山寺,已二鼓矣。经龙王堂,入大殿,皆漆静。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余呼小奚携戏具,盛张灯火大殿中,唱韩蕲王金山及长江大战诸剧。锣鼓喧阗,一寺人皆起看。有老僧以手背摋眼翳,翕然张口,呵欠与笑嚏俱至。徐定睛,视为何许人,以何事何时至,皆不敢问。剧完,将曙,解缆过江。山僧至山脚,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
月色如霰的夜晚,到了镇江,王濬楼船,旧垒神鸦,京江怒涛,金山战鼓,正是当年韩世忠,梁红玉以八千兵勇大败兀术金兵十万的地方。少年人带着小厮,也不觉得龙王堂阴森,燃灯唱戏,引得金山寺的和尚全都起来看,一直唱到天亮。满寺僧人不知他们究竟是人是鬼。
张岱前去衮州,亦是去看演武,想来还未到校场就按捺不住少年心性,漏夜演了一场武戏。崇祯二年,距离明灭还有十六年光景,张岱也正是而立之年,行辄车船,前后簇拥的仕宦公子。当时又怎么知道国破家亡,晚景凄凉到饭也吃不饱?
这样少年气的文章还有炉峰月,发生在金山夜戏的前一年,公元1627年。张岱在绍兴天瓦庵读书,和友人们一起去会稽山看日落,友人说,难得这样的美景,等月亮出来了再回去,日没月出,山中草木都发光怪,悄然生恐。回来路上遇到老仆和七八个僧人以为他们迷路遇虎,举着火把刀棍,大声呼喊他们的名字。第二天,连当地人纷纷传言,昨夜张公岭上有数百个手持火把的强盗路过,不知道打哪儿来的。张岱他们就窃笑不做声。
少年时,他这么有趣的一个人,到了六十来岁萌生死志,作了一篇《自为墓志铭》,写的很好,摘了一小段放在下面:
蜀人张岱,陶庵其号也。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茛,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
悠悠忽忽,既不能觅死,又不能聊生,白发婆娑,犹视息人世。恐一旦溘先朝露,与草木同腐,因思古人如王无功、陶靖节、徐文长皆自作墓铭,余亦效颦为之……铭曰:穷石崇,斗金谷。盲卞和,献荆玉。老廉颇,战涿鹿。赝龙门,开史局。馋东坡,饿孤竹。五羖大夫,焉能自鬻。空学陶潜,枉希梅福。必也寻三外野人,方晓我之衷曲。
那么充满活力与情趣的少年人,历经风霜到了残年,竟然是这一生竟无作为,恍若一梦的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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