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如果你还在
文| 雨焉
穆茹看到了死去的莲子。尽管有所准备,咋一眼看上去,还是被吓得汗毛倒立。 这张亡故者的脸因为还没经过处理,异常的灰白、青黑,残乱的装容更增加了整张脸带给人的惊悚感。莲子生前是个不化装不出门的女孩子。现在,两颊的腮红变得干涸开裂,那两道又黑又粗的双眉像蘸墨过多的毛笔字,一横又一横,落在复印纸般生涩的脸上。莲子生前最注重的眼部,已经是黑晕晕的一团。眼睛闭着,眼窝塌陷。两条浸着深色眼影彩的泪痕,从眼角一直到两鬓,像两条干涸的小河床铺陈在同样干硬的脸上。这两道泪痕该是她躺在救护车上,最后流出来的泪。她的嘴巴半张着,像是在呼喊什么,而生命就在那个时候戛然而止了,再也没有闭上。她在喊什么,救命还是救爱?
穆茹抓着白大卦的胳膊,一点点仔细看过莲子的脸,她要记住莲子最后的容颜。
“给她鞠个躬,告个别吧。”白大褂一手掀着单子,一手扶住穆茹说。
“不,我还想再看看她!”穆茹平静而坚定地说,她要看看莲子到底是怎么死的,到底那个男人对莲子下了怎样的狠手。
白大褂显然明白穆茹的心思,他犹豫了一下,手顺势往上拉了拉,掀开了盖在莲子身上的床单。
莲子的躯体全祼在穆茹面前。千疮百孔。她娇小苗条的酮体到处都是淤青,被刀捅、砍、划的痕迹布满了全身。胸部的刀伤尤其严重,浑圆的乳房像是被切割过一样,皮开肉绽。最可怕的是小腹部,密密麻麻的刀孔如一个个马峰窝,深浅不一,重重叠叠,血肉模糊。就连会阴部、大腿根都是被深深地捅伤、划割的痕迹。
穆茹再也看不下去,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白大褂拉起床单的手轻轻放下,重新盖好了莲子。
穆茹不知道自己怎样向莲子鞠了躬,怎样走出了停尸间,怎样又走上那条不归的小路。她只听到身后的铁将军“咔哒”又卡上去了,像打开时一样清脆、响亮,高亢诡异的秦腔又冲了出来,像箭一般,追着她,直刺她的脊背。
“咱们,要不要把莲子藏起来,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那里,万一有人要害莲子怎么办。”穆茹嘟囔着,惊恐不安,左右瞄斜。她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对,是那个矮瘦男人,他正变成了一只秃鹫,阴翳的小眼死盯着莲子,准备蚕食莲子那具遍体凌伤、血肉模糊的尸体。
“不会有事儿的,最坏的事儿都发生了,还会有什么事儿?”白大褂似也感慨万千,他迅速揽过穆茹,拖着她加快脚步,往回走。
穆茹走得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夜幕下,冷风迎面扑来,天空黑得没有一丝光亮,没有月,也没有星。一阵祷告声,“阿拉訇,阿拉訇都拉”,从天边传来,回荡、环绕在沉寂的夜空上,透着无尽的悲怆。
白大褂连托带拽,把穆茹拉回到室内,回到急诊科里。“你需要休息了,要不我陪你打车回家,你回家好好睡一觉吧。我先去告诉下你弟弟,让他今晚守你父亲。”白大褂说。
“不,我要看看我爸,我得去看看他,我要看看他还在不在啊,别一转眼,他也没了……。”穆茹痴语。莲子没了,这么突然,这么快,她要看看父亲。
“那好吧,我就在办公室,可以随时找我。”白大褂没有勉强穆茹。他知道穆茹受的惊吓和创伤太大了,这个时候不能硬来,他除了守着她,等着她清醒过来,等着她哭出来,其他都是枉然。
“好。”穆茹答应着,迷迷糊糊地向父亲的病房走去。
还好,穆茹还知道父亲的病房在哪儿。她推门进去,浑浊的空气带着暖意,热烘烘地迎接着她,就像迎接一个冻僵的孩子。
穆茹直接走到父亲的床前,看到父亲一切正常,她浑身瘫软,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就坐到椅子上。
“姐,你回来了,你没事儿吧?”小弟关切地问。
“我要喝水,热的。”穆茹有气无力地说。她呆呆地望着病房,这父亲的病房,这重病监护的病房,这浑浊喧嚣的病房,这令人倍受煎熬的病房,这万般诅咒的病房!可是,这病房里有小弟,有父亲,有生命。而莲子已是一具尸体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小弟递上了水杯。穆茹一把抓过来,咕嘟咕嘟就喝起来。喝着喝着,眼泪忍不住就冒了出来,咕嘟的吞咽渐渐变成了哽咽。
“姐,姐,老爸好像叫你呢,你快过来看看啊。”穆昊喊姐姐,他并没发现姐姐情绪的变化。
穆茹背过脸去,借着最后一口水,咽下了自己的伤心。她摸了把脸,佯装平静地站到父亲床前。
父亲的头正使劲扭向穆茹这边,可能是躺着看不到穆茹,还使劲向上抬呢。见穆茹过来,父亲松了口气,放松了,但一只眼睛眨呀眨地,好像急着要说什么。
“爸,我在这呢,我挺好的,没事。今天下午有点事儿,刚处理完,这不就回来了。”穆茹尽量放平语调说。他知道父亲要说什么,一定是母亲忍不住把穆茹晕倒的事儿告诉了父亲,又唠叨了很多。否则父亲不会这么着急。
父亲将信将疑地望着穆茹,虽然只剩下一只眼,眼神也是别样的复杂。看得出他自责拖累了儿女,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爸,你别多想,你看我这不都好好的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妈那人总是虚张声势,有点事儿就咋咋呼呼的,我就是怕胖,没好好吃饭,有点头晕,现在好啦。我保证以后一定多吃,吃成像生孩子时那么胖,可以了吧。好啦,这么晚了,你该睡觉了,快点闭上眼睡觉。”穆茹连哄带骗地劝着父亲,还调皮地伸手挡住父亲那只瞪着的大眼。
“是啊,是啊,我姐生蝶儿那会儿,胖得跟大象似的,让她重新吃成那样,看她还晕不晕。”小弟也在旁边帮腔。
听了姐弟俩的话,父亲好像真的放心了,闭上他唯一的那只眼,一动不动地,不再理会什么了。病房里恢复了一切。那些正常运转的仪器设备护驾着父亲正从这个黑夜走向下一个黎明。
穆茹见父亲平静下来,也松了口气。旋即,死去的莲子的脸重又开始在眼前浮现。她的胸口像被块巨石压住了般,闷闷地透不过气来,“我去过道走走,透透气。”她对小弟说。
“行,要不你就回家吧姐,我守着老爸,反正老爸也没啥事,我在这看着他就行了,你回吧。”
穆茹点头,说实话,她也实在支撑不下去了。她吃力地起身,出了病房。过道里空无一人,穆茹却不觉得空荡,她的脑子里,眼睛里,耳朵里,全是莲子,塞得满满的。
“莲子你说,我们什么时候能长大做主啊,到2000年,应该可以了吧。但到那时,我们会成什么样子?”穆茹好像听到小时候的自己在问小时候的莲子,那是两个经常去水库边玩耍的小女孩最常提及的话题。
“怪不得你的数学那么差,这么简单都不会算,三十二了呗。”小莲子的声音清澈澈地,就响在耳边。
“三十二岁什么概念?我们就长大了吧,会不会很老了呢?”穆茹从小的迷茫和胆怯穿过时空隧道,回荡在空中。
“你没听说女人三十豆腐渣吗?三十二岁就是老姑娘了,就咱院里那个李小兰,有小儿麻痹那个,走路一拐一拐的,不就三十多了,又老又胖,还瘸,一直嫁不出去。我可不想那么快长大,我要慢慢长。但要早早结婚,早早生孩子。”小莲子从小就黑白分明,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穆茹被莲子纠缠着。她小时候率真甚至有点霸道的样子,她说的那些不太好听但句句真实、透彻的话。过去的一切在一瞬间全都复活了,点点滴滴,翻腾起来,膨胀起来,就要堵到她的嗓子眼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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