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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 鸣:一块米牌

潘 鸣:一块米牌

作者: 星梦文摘 | 来源:发表于2019-12-31 16:22 被阅读0次
    -作者-

    潘鸣,多年从事宣传广电事业。四川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校园文艺联合会副主席,德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有散文、小说等作品散见于四川文学、青年作家、散文百家、四川日报、四川经济日报、华西都市报、思维与智慧、德阳日报、德阳晚报和多家新媒体平台。星梦文摘原创发布,转载请联系授权。

    米牌是什么东西?这老物什已消弥太久,得先给你交待一下。它本是一块不起眼的小竹片,一寸见方,用瓷竹骨节削磨而成,边棱微弧。只因牌面上描了两个庄正的楷体墨字:大米(其下标注具体斤量),一下子就令人刮目相看了。那些凭票证限供口粮的饥困日子,作为城镇居民,各家都得定期前往某个国家粮站。先在大门一侧的营业窗口凭购粮户口本和人民币置换一块这样的牌子,才能名正言顺地深入库院,从戒备森严的大粮仓里置换到粒粒珍贵的雪白大米。

    十二岁那年春天一个周末午后,母亲让我和二弟结伴去街子场粮站为家里买二十斤大米。尽管粮站距我家往返有十来里的步行路途,沉甸甸的荚竹背篓驮起来也不会轻松。但我们却兴高烈彩地当作美差领命而去。我们的衣兜鼓鼓囊囊,里面除了粮本、钞票,还各塞了一柄橡皮弹弓。显然,我们的心思不在沿途那些春暖花开的田园风光,久居乡野的少年对此已见惯不惊。我们是惦记上了粮站里成群结队的麻雀,今天,正好可以趁机跟它们打一场游击战了。粮站长期雀多为患,站里对各种打鸟捕鸟行为是持欢迎态度的。

    到了粮站,耐着性子排队,往营业室小窗口递入粮本和额定钞票,等着戴眼镜的女出纳翻开粮本,像小学生初学识字那样,用指头细细移指相应栏目,一面口中念念有词,一面拨打算盘珠子,然后拿墨水笔划指标,又反复清点核实了钞票,方才慢吞吞伸手将粮本和一块米牌递出来。那竹牌经年累月里受过太多人手的摩挲,已经通体油黑,形如包浆之物,字迹因此显得有几分陈黯。我仔细辨认,没错,牌面上写着:大米一一二十斤。

    往衣兜里揣好粮本和米牌,并不急着去出粮。趁着午后融暖的时光,我们掏出弹弓,石弹上膛,悄悄靠近仓房之间一坪坪摊着金黄谷麦的晒场。仓房顶檐边栖满了叽叽喳喳的麻雀,时不时就有一群扑腾下来,趁人不备大快朵颐。我哥俩猫了腰潜伏在仓房一角,不断拉长皮筋,𣈴准、射击、让子弹叭叭飞溅。人鸟短兵相接,这是多好的战机啊,可惜我们武器粗劣,射技不精;追着鸟群在一幢幢仓房间捣腾了半天,连一片鸟儿羽毛也没得斩获。

    兴味索然后想起办正事,忙来到那间门洞敞开的仓房出米。我们脱了鞋,赤脚从一条斜搭的木板桥跨入粮仓。里面平地堆垒着山坡一样的米粮,胖保管一身米糠灰,连眉毛眼窝也染了白;默默守坐在门口,活像一尊菩萨,脚边摆着一台磅秤,一个撮箕。按规程,只要经他收验那块米牌,我就可以随意攀上米山,堂堂正正取走属于我们家的那一份了。但是,那一瞬,我的心却陡然惊悸:伸手往衣兜里四角寻摸,米牌没了!再使劲往旮角里掏,两根指头竟直接从衣襟下沿探出来。鬼晓得衣兜啥时候穿了个窟窿,那块米牌像一尾泥鳅,偷偷出溜了。我与二弟面面相觑,傻了眼。“还不赶紧回头去找"胖保管终于开了口,似乎也跟着急了,冲我们挥手嚷嚷。

    灰溜溜退出仓房,哥俩沿着来路瞪大眼睛细细搜寻。路边每一团草窝都扒拉过了,所有的疑似方寸片儿一一木片竹片瓦片石片,都凑近去仔细辨认过了,没有。那块米牌像是遁了地,杳无痕迹。最终精疲力尽,彻底灰了心,我和二弟在仓房拐角的阶沿边颓然瘫坐下来。二十斤米,对我们家是什么概念?它等同于父母一个人月工资收入的百分之六,全家人整整四天的口粮。眼下,它居然通过一枚竹片儿的失踪,轻描淡写地被我打了水漂。

    家是不敢回了,小哥俩就团缩在那儿,抱着空䇲背,一副相依为命的样子,呆看着夕阳一寸一寸往黯里沉下去。谁说“少年不识愁滋味”?那一刻,失落、忧郁、自责、无助,纠缠成一团怅茫的心绪,深深地裹卷住两个小儿郎。偶尔相互瞅一下眉脸,俨然几分沧桑老相了。

    直熬到粮站下班,胖保管哗啦锁了仓门,一拐弯,看见了我哥俩。“怎么⋯⋯一直没找到?”我俩苦着脸摇摇头。“再仔细摸摸身上呢?”我们于是把全身上下的口袋内包都翻出来让他看。“你们一一可真是买过米,二十斤?”我翻开粮本递上去给他作为佐证。胖保管看过后楞了一下,没吱声,径直朝前走了。那脚步却迟疑着慢下来,终于顿住,又回转身。“唉,可怜的娃娃,你们这么耗着一一哪是办法呢,来,跟我出米去吧⋯⋯”他领着我们重返粮仓,打开仓门,亲自称好二十斤大米,倾入䇲竹背篓,扶持我双肩背好。完了拍拍我的脑袋:“以后小心些,快回吧,家里该着急了。”

    万没想到剧情最终以这样的方式反转!那一瞬间,我与二弟化悲为喜,脸上又是眼泪又是笑的,简直情不能自已了。以致离开粮仓时,竟忘了向胖保管道声真诚的感谢。

    事后我一直没弄明白:没有米牌,让二十斤大米凭空出仓,这亏空胖保管是怎么填抹的?也许是他自掏腰包补上,或是在日后卖粮中一点一点从过秤的平旺里挤出来,又或是报入了仓房盘点的损耗?与两个小子素不相识的他,为何要不顾麻烦、甚至是冒着风险来管这样的闲事?

    然而,那一块米牌引出的一份善行,还有胖保管那副慈眉善目的菩萨形象,却在我心中镂刻下深深的记印。每当忆起,就有一阵暖意泛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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