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是自上古年间,便存于世的一方仙泽之地,这里不生草木,只生莲,被誉上古青州玉莲。
莲生需万年,一莲生,则莲影万千,漫地皆是。六界中若有寻莲者,需得在千万株玉莲中,寻到那株初生之莲,采之,则万千莲影失,而那株玉莲可化其心之所求。
六界中,有不少仙神,或为无上灵力与灵器,或为情为义,都愿花上万年岁月,来等那一株莲生。
因而,青州玉莲,鲜少有能生灵化形的。
而娘亲,便是这鲜少中的少之又少。
青州的山石皆是极淡的绯色,印得这里的天际都一片绚烂。
我记忆中的娘亲,很多时候,总是坐在素浅的绯色山石之上,望着漫地淡青色的玉莲,唇有浅笑,眉间隐满忧伤。
瞧见我时,她会缓缓舒眉,温柔地唤我“阿念!”
我渡过去,将头倚在她肩上,她就一下又一下地拍我的背,然后喃喃念两句诗。
我便问她,为何不喜叫我七华?
娘亲便笑,很温柔地笑,像青州的月,像天际的云,像漫地玉莲,美的通透清雅。
我便又问,我为何会有两个名字?
娘亲的眼睛,立刻变得像要滴出水来,而后她轻轻地叹一口气,声音柔柔地道:“阿念是我取的,七华,是你爹爹取的。”
阿念,阿念……
念之深深,情之泱泱,自难相忘!
我道:“那七华又是何意?”
娘亲便不说话了,一双眼隐着无法言说的深情和悲伤。
我暗暗猜测,莫非我爹爹是个抛弃妻女的混账爹爹?还是说是个早魂归忘川的可怜爹爹?
当然,这些话,我是不敢与娘亲说的。
她常日里,本就很少笑,只有在见到我时,才会展颜,眉眼柔和如一池春水。
我有些怀疑,常瞥着嘴道:“娘亲这般温柔似水的性子,怎会生出这般闹腾的我?”
娘亲望着我沉思片刻,会突兀笑出声来,耐着性子道:“许是我们阿念,随了爹爹呢?”
“什么爹爹,我见都不曾见过,许是个坏爹爹!”
娘亲便抿着唇笑,许久才道:“他是个好爹爹,他只是……不爱我!”
这我便知晓了,原来,爹爹真是个抛弃妻女的混账爹爹,却偏生,娘亲对他,并无半点不满。
我一时,又心生好奇,那个被娘亲心心念念的人,究竟是一副什么样子?
不过,我倒是不急,左右我们成了仙的,最不缺的便是年岁。我想,来日方长,或许娘亲有一日想开了,会与我说说她的旧事。
而娘亲有意提起的那一日,是个晴天。
日光很暖,风也温柔,她携我坐在绯色山石之上,眼角眉梢都隐着浅浅的笑意。
她问我:“阿念,你可记得,我们来青州多久了?”
我认真想了想,回道:“娘亲说来时我还不满一万岁,如今我已快七万岁,如此算来,约有六万年了!”
“六万年啊……”她眉目皱了皱,“居然,都这么久了!”
默了片刻,娘亲又将目光落到我身上,“你还记着小时候的事吗?”
“小时候的事?”我仔细回忆了半晌,道:“记不得多少了!”
“不过,倒记着娘亲生气的一次!”
娘亲忽而挑了挑眉,笑出了声。而后,她轻抚过我的长发,道:“那是初来青州,你闹着要……!”
她突兀停了声音,顿了许久方道:“你初来青州,闹着要回去!”
回去?
回何处去?我记不得,娘亲也再未提起,只是用她如水般的眸子,凝着天际快要散的彩云,轻轻地道:“原这情之一字,最是相思!”
“阿念,你要记着,若有一日,你有了心之所钟,便一定要明言以告,如此,才能知得失,明情怨!”
我不明白,何谓心之所钟?何又谓得失情怨?
娘亲抬了头,望着青州漫地玉莲微微阖目,半晌,她启唇道:“漫地玉莲初绽,天际云霞似火,终究是……”
“不抵他身后,那一簇幽蓝玄墨。”
我瞧了眼这一地通透的青色玉莲,又瞧了瞧那天际的绚烂云霞,终究是不知,这般景色,如何不抵那幽蓝玄墨的触眼黯淡?
我抬眉,凝着娘亲秀丽温雅的侧脸,疑惑道:“何处有这般景色,我可去过?”
娘亲忽而笑了,唇边扬起的弧度,像青州云间弯月,清凉生辉,又熠熠成光。
许久,她道:“阿念去过的。”
我道:“何时?”
娘亲又笑了笑,而后伸手将我揽进她怀里,轻轻地道:“青州起风了!”
我微微一顿,青州起风了吗?好像是起风了,上次起风是何时来着?
对了,上次青州起风时,来了一条鲤鱼精,千里奔波来寻一株玉莲,以救她凡人夫君一命。
青州除了高高低低的绯色山石,便是一株接一株的淡青色玉莲。
那条鲤鱼精遍体鳞伤,却依旧一步一步走遍了每一寸莲生之地,后,终如她所愿,得了一株玉莲。
她如释重负,含着笑跪倒在娘亲身边,说拜谢赐莲之恩。
后来,鲤鱼精离开之后,青州起了一场大风,风过云散,青州的玉莲也消失了大半。
娘亲说,那便是一莲灭,万千莲影失。
我瞧着青州这突起的细软微风,有些心慌,因而那几日睡觉时,总将娘亲抱得紧紧的,片刻都不敢撒手,娘亲觉出我的反常,便伸了手,一边拍我的背,一边轻轻地笑。
我越来越慌,总觉得好像要失去她。
我开始寸步不离地跟着她,跟着她一步一步走遍青州的土地,也跟着她一眼一眼望遍青州的玉莲,最后,娘亲微微偏头,温和地望着我。
她眉间生悲,眼底无光,我便也忐忑不安,心忧神慌。
我说,“娘亲,你别离开我!”
娘亲不语,只是笑。
我便又道:“不是说修了仙身,便可以活很长时间吗?”
“话虽如此,但在这长久的年岁里,若心无挂碍,便毫无意义,若心有牵念,却是……万般皆苦!”
“阿念,你瞧,风大了!”
我拽住她一方袖角,急得快要哭出来,只一声声地唤:“娘亲,娘亲……”
娘亲便笑望着我,“阿念啊,这世间万物,唯相思,可入骨。”
我不懂,可我晓得娘亲定是病了,病得肝肠寸断,郁郁寡欢。
我想,若不是我在,她或许早就归了天地……
可我终究不舍,不舍她离我而去,不舍她身陨魂灭……
娘亲便将我拥在怀里,气若游丝地唤我:“阿念!”
我压着哭腔,一遍遍求她不要丢下我,娘亲便笑,很温柔地笑。
她说:“阿念长大了,要学会一个人生活,也要学会面对离别。”
我没有长大,我的灵力低微,术法很弱,一个人会被旁人欺负的。
娘亲便扬手,将她体内所剩灵力,悉数渡给我,而后笑望着我,缓缓道:“阿念,我们青州玉莲,修行不易,却容易遭旁人惦记。如今你灵力低微,或许危难之际,不能保自己周全,我便为你下一道护体禁制,将你原身封住,待你飞升上仙那日,禁制自会破开。”
“但无论怎样,能不能飞升都不重要,娘亲只愿你喜乐无忧,命中安好!”
“但一定要存善念,顾大义,如此方不生怨,不生恨,不减……昭华!”
娘亲叹了口气,眉眼温柔地瞧着我,轻声唤我:“七华!”
这是娘亲第一次叫我七华,却也是最后一次。
我眼角的泪,随着青州的风,随着娘亲的气息,飘落在我身侧。
我的眼前慢慢变得漆黑,身体也缓缓倒在了地上,天空好像旋转了起来,连云朵也开始有了各种形状。
我的泪顺着我的眼角,落到我的发丝里,然后浸到我身下的泥土里,周围的很多玉莲渐渐消匿不见。
一莲生,则莲影万千,一莲灭,则万千莲影失……
娘亲,青州的风很大,青州的许多玉莲,随着你一起,不见了!
心里的悲伤铺天盖地,神思也越来越模糊,朦胧之中,我似乎又回到了另一个地方。
那里的天透着幽蓝的光,陆离的景色里,有个模糊的身影,眼覆白纱,踏光而来……
那里的长廊宽敞昏暗,风一吹过,廊下便有清脆的声响传来,叮铃叮铃地,如水击青石。
那个眼覆白纱的身影,穿过长廊,带着阵阵风声朝我奔了过来……
我想,来者是娘亲,该有多好!
@我是凉木汐,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如果你有故事,就坐下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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