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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彤禾的《打工女孩》还没读完，但要接近结尾了。读到关于族谱那一段时，觉得颇有感慨。中国近年来，族谱的修订在各地如火如荼。我家好几年前，族中几个前辈也在为修订族谱奔波，后来终于修订出了一本有彩页图片，跨度大约从魏晋南北朝时期一直到如今的家族变迁史。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会挖到这么远，是从哪里挖到的。初看完族谱时，觉得这本族谱修得如此完善倒也不易。但读完张彤禾对中国族谱的介绍与分析后，蓦然觉得，在一个华裔美国人眼里，中国民间族谱的功能与定位，被分析得清晰无比。
中国族谱的主要功能，一个是对外的炫耀，一个是对内的教育。炫耀的一面往往着重于陈列本族列祖列宗的卓著功勋——说的白一点，就是你看我们族多牛，从而大力弘扬爱族主义。教育的一面，则是用列祖列宗的文治武功，对下一代谆谆教导：你看看列祖列宗多么有出息，你们以后也要努力读书，光宗耀祖！按说，这两种功能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对之处，总之强调的也都是正能量么。只是再细看下去，却看出一身寒意出来。族谱是官家意识与儒家教义的完美结合。如果你是体制内官员，族谱会给你多写几行；你如果学业有成，它也会给你记上一笔；但如果是体制外，基本一笔带过，或无记录。基于上述修订族谱的基本功能，导致族谱的道德宣化作用跟贞节牌坊有得一拼。古代社会，一个女人要能立牌坊是不容易的，有种种条件限制。而在族谱中，为人妻者，基本上也得是正室才能有个名字，如果是偏房，那么在族谱当中，你有可能不算在族人的行列里面。它要以“积极”、“正面”、符合传统儒家教义的人物为主。张彤禾在书中写到，寡妇改嫁，小妾无子，儿子出家，这些情况都是不能记入族谱的。因为这些根据传统都是拿不上台面的事情。根据清朝一份关于不能入族谱的若干具体规定，有很多宗罪是不能入族谱的，包括跨阶层婚姻等。而一个人在族谱里面如果只有一个名字，其他什么都没有，那么就可以基本判定，这个人是农民。一个人，如果在族谱上被记录了好几行，所记的一般都关于教育履历、任职经历等个人的光辉历程，但如果涉及到他的一些并不太“正能量”的遭遇可能就不会提及。比如，1969年，张彤禾的伯祖父张丰恩(音译)在村子里遭到家人的殴打和谴责，最终死于自杀，而其族中第十代的张力格（音译）正是迫害他的领头人，而第十一代的张同贤（音译），当时还是个8岁的小孩子，就在现场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但这些在族谱中一概不提。因为族谱是要把光辉闪耀给人看的。族谱是一种私人记录，但这种私人记录的修订体例却与史官替皇家美言立传的体例高度一致，有时候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张彤禾说，族谱反映了中国的传统观念，即历史的目的无关事实，而是要建立一种道德标准，来引导教化现世的人们。过去的历史不仅仅是记录发生了什么，更是记录人们有没有按照传统教义去做了。做了的记下来；没按照教义做的，就一笔带过或不写。原来族谱也是一本历史教科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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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前翻过我家里的族谱，其编撰的立场与教科书的编辑立场无异。家族中人与重要领导人的大幅彩页合影，以及各种成就，各种头衔，各种光辉经历，在族谱里面一个都不缺。只见溢美之词，并无瑕疵。所有人基本只写优点，不写缺点。在体制内任过职的会多写几行描述，而其他则一笔带过。当然，这里也有例外。比如我的祖父终身农民，并无世俗意义上的建树，但他也在族谱上面，有几行字描述，并附有彩照。因为他曾因长寿而被当地县级报纸报道过。他在103岁时，寿终正寝。这里也可看出民间文化中对养身，对福寿的一贯追求。所以，在这方面，族谱上也会添上一笔。总的来说，我们会发现，在各类族谱中，如同教科书一样，我们只看见英雄将相官员，却看不见芸芸众生。芸芸众生，在族谱中只是一个名字，有时候可能连生卒年都没有。
所有的辉煌文明的创造者、享用者、苦难的承受者、民族的延续者中的大部分，统称为两个字：百姓。但这本身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一个人建功立业，彪炳史册，这个原也无可厚非。只是，一些史册会用一层厚厚的筛网，把所有的坏事全部筛掉，只留下伟光正，这就不是真正的史实了。不完整的、人为阉割的“史”是起不到史的客观反映与对照借鉴作用的。所谓的族谱也是。只留下光辉业绩，把所有的不堪全部过滤掉，这种做法太没谱。缺乏了真实，再光辉又有什么用？批评不自由，则赞扬无价值。所以这样的族谱价值不大。如果一定要说它有什么价值的话，也许在史学研究中对某个具体人物的生卒年代考证有一定的参考作用。此外，在书中有一段描述，可能告诉了我们它的另一个实用价值。
张彤禾在走访东北家族故地时，一位村里年老的女人告诉她，那本族谱追溯了她们家族三百年的历史，如果丢失会很可惜——没有家谱是很危险的，因为不同世代的亲戚可能会错误地结婚。哦，从这个角度看，族谱还有点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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