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要不是亲身经历,你怎么也联想不到一位人民教师会和上访专业户划上等号。谭水牛就称得上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教师上访专业户。
我认识水牛是十多年以前,那时我在朱岭乡任副乡长。有一天,乡政府又来了一帮子学生家长,挤满了书记办公室。他们反映西坪小学四年级的孩子们经常没老师上课,担任该年级的班主任老师谭水牛三天两头去省市上访,把学生撂在一边。政府如果还不尽快解决他们也要去上访。接待他们的是乡党委刘书记。刘书记一边听一边不停地摇头,说希望家长们理解,水牛的问题已经历了几届领导都未解决,已成了老大难问题,本届政府想解决但需要时间。不过你们放心,我们会尽快想办法恢复上课。听了刘书记的解释家长们似乎也觉得政府有难处,发泄了一通后,一个个垂头丧气回去了。
送走学生家长后,刘书记把我叫了过去。要我去西坪村小学找水牛谈一下,把他调到教育办来上班,这样就不会影响学生上课。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前面已派了几位领导去做工作。据派去的领导回来讲水牛盐油不进,扬言不解决问题,他就是死也死在西坪小学,哪里也不去,谁霸蛮要他走,他就看谁的牛。我跟刘书记说我去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刘书记说辛苦一下,别无选择。我说不是辛苦不辛苦的事,我担心政府这样迁就他会不会助长他的邪气。书记说走一步看一步。我只好硬着头皮去了。
那天,我是带细苟一同去的,听说细苟与水牛是发小,都四十来岁的人了,两人关系一直不错。
到达西坪小学后,我们先找到了该校校长周敏,周敏明白我们的来意后,只是一味叹气。他把我们领到了水牛的寝室,进门还没等周敏介绍完,水牛就从枕头边拿起一副麻绳递给我。说谭乡长绳子我已给你准备好了,有本事你把我绑去,没本事你就走人,我还有事,没时间陪你。说完,一双手交叉伸到我面前,做出一副让我捆绑的样子。我仔细打量一下他,看他人长得魁梧,五官也端正。觉得奇怪,凭经验这类人是不会这样下三烂的,亏他还是教师。我没有理睬他,自个在房间找了一张椅子坐下了。并示意细苟和周敏也坐下。他两看看房间只剩一条凳子,就让给了水牛,两人并排坐到床沿上。
这时,水牛却不阴不阳地说:“既然你们不肯走,非要逼我,我就跪在这里听候乡长你发落吧。”
说完扑通一声双膝跪在房中间,无论我们怎么劝解都不起来。我只好悻悻而退。
返回的路上,我问细苟,水牛这人是不是神经有问题?细苟半天回答我:“可能有吧。”紧跟着又说:“以前不是这样。”
“以前是什么样子?”我说。
细苟苦笑了笑,说不好说,但还是说开了。
二
十多年前,那天是星期三,上完最后一节课,已经是下午四点四十五分。春夏之交,正是长天落日,农事繁忙的时节。乡村教师谭水牛匆匆把教案和粉笔送回宿舍,换了件洗得发白的劳动布工作服,骑上自行车准备回家。水牛是个有责任心的男人。刚刚三十出头,已经是有两个孩子的爸爸。家里五亩多地,里里外外,全靠妻子一人撑着。眼下别人家第二次种耕都结束了,他家头次种耕才开始。苗势明显比别人家的矮了半截,水牛心里非常着急。今天下课早,正好回去帮帮忙。那年代,农村半边户教师居多,他们一手拿教鞭,一手握牛鞭,半工半农,成为一种常态。他们不但不觉得累,反而感到挺满足。
水牛骑着自行车风一样穿行在山间小道。
太阳火辣辣照在头顶,晒得头皮滚烫滚烫,汗珠雨点般落下,身上的劳动服已经湿透。他的两条腿急剧地蹬车,这辆破旧的自行车是他一年前花20元钱从别人手上退到的二手货。因为磨损严重,骑起来不停地发出“咔嚓,咔嚓”声响,很有节奏。他认为这是世间最美妙的音乐,踏着音乐的节拍,水牛浑身都放射出一种兴奋,这兴奋来自于内心深处。
水牛原来在朱岭乡西坪村小学当民办教师。他是个很有上进性的青年,他立志要为家乡多培养人才,多出几名大学生,让西坪村小学教学质量在他手上有质的变化。西坪小学自从水牛进来后声名鹊起,震惊十里八乡。水牛任教的毕业班,连续五年全县会考位居前三名。刚刚富裕起来的农民们慕名纷纷将孩子送到水牛的班上。水牛的名字在朱岭乡不翼而飞远近闻名。那年,水牛幸运地通过考试转为了公办老师,并从西坪村小学调到邻近乡长岭小学。去长岭小学那天,西坪村人按传统礼节请来了两班腰鼓队,放了一箩筐鞭炮,锣鼓声鞭炮声响彻云霄。全校师生和家长依依不舍十里相送。这场面听80多岁的老人说在西坪村只有光绪三十年萧进忠高中进士时见过。水牛觉得自己太幸运了,而立之年,要家庭有家庭,要事业有事业,一家人生活得体体面面。不比集体时,他家由于人多劳力少,年年超支,处处看人脸色。有一次,队长王胡子吹哨子喊秤谷,妻子刘丽群挑着担箩筐,去生产队仓库门口排队。当轮到丽群名下时,王胡子把她的箩筐一脚踢得远远的。并恶狠狠地说:“你是爷还是奶,你短了腿还是少了胳膊?该应我们累进给你吃。”两只箩筐在地上滚来滚去,丽群跟在后面追。周围无一人伸手拦一下,眼睁睁看着箩筐滚进仓库前鱼塘里。丽群找来一根竹竿打捞,扒啊扒,越扒越远。丽群的眼泪挂在了眼角。在场的社员们个个哈哈大笑,好像在看一只母猴戏水。几个后生故意往塘里扔石头,波浪推着箩筐往前漂移。丽群急的得直跺脚。
这时,大队支部书记吴有德担担谷从仓库里出来了,他身上披着件旧军装,左手搭在扁担上,右手捏条白毛巾擦汗。见支书来了,围观的人顿时闪出一条道。他换了一下肩,看见丽群无助地蹲在地上,眉毛一横冲几个后生吼道:“你们搞什么名堂!”后生们吓得一个个赶紧溜开。他放下担子二话没说挽起袖子脱了裤子下塘帮丽群把箩筐捞了上来。
“担我的谷回去吧!”吴有德把箩筐还给了丽群,不容商量地说。
“不行。”丽群半推半就地说。
晚上,睡觉前丽群把这事告诉了水牛,说家里只剩两天的粮食了,吴有德借的谷子放在外面,还没有碾。要不要?不要明天就给人家送回去。水牛听了没吱声,背向着丽群打起呼噜。
现在分田到户了,自己又吃上了国家粮,再不用看别人脸色了。水牛这样想着突然心血来潮,本来就是下坡路,仍用力蹬了几脚,自行车飞速前行,耳边风声呼呼。突然,前面一群黄牛横过马路。他急忙刹车,但毫无作用。情急之中他用右脚跟勒住后轮,可是整整慢了5秒钟,结果连人带车滚到路下。
当水牛醒来时,已经是皓月当空。他发现自己躺在一片荆棘棚上,他感觉两只脚非常沉,他挣扎了好几次想爬起来,可越使劲,越往下陷。他清脆地听见身子下有哗啦啦的流水声。下面是条小溪,两岸陡峭,荆刺丛生。他怕二次受伤,轻轻的摸索着,抓住一根较粗的枝条,慢慢往上攀。可是“吱呀”一声树枝断了。人仍然倒回原处,像躺在蹦蹦床一样上下弹跳。他试探了几次,都不奏效。加上身子乏力,水牛索性不动任凭荆刺棚慢慢往下沉。荆刺穿过厚厚的劳动服扎的全身痒痒的。不知过了多久,荆刺棚被压到了地面。水牛努力站立起来,可踝关节一受力就钻心地疼痛。他扒开荆棘踉踉跄跄地沿江边而上,摸索着走了一段距离后回到了路面。
他庆幸自己终于摆脱了眼前的荆刺,谁知人生的荆刺正慢慢的向他聚拢。
还好自行车被一棵松树挡住摔得不远,伸手就能把它拖上来。可是链条断了,他架起自行车摆弄了半天也没接好。这里前不挨村,后不着店,到哪里去找修理工具?看来今晚只能走路回去。水牛推着自行车一瘸一瘸地往前移,直到晚上十点钟才到家门口。
乡村的夜晚比城市来得早,这时城市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乡村却早已沉浸在梦乡。月光下,水牛把自行车停放在自家屋檐下。突然,不知什么东西从大门下的猫眼里钻了出来,穿过水牛的胯下,他感觉到毛茸茸不禁打了个寒颤。当他意识到是一只野猫时,猫儿已经爬上了院内那棵桃树的枝丫,在上面发出了凄惨的叫声,原来这是一只发情的雌性猫。叫声像哭鬼,像狼嚎,像怨妇,像弃婴,撕心裂肺,毛骨悚然。水牛懒得去驱赶,他浑身乏力,扶着墙一步一步挪向大门。想举手敲门,却又无力的落下,整个身子瘫软了。
往日这扇油漆斑驳的大门亲切温馨随时向他敞开,今夜却似乎变得陌生,拒人于千里之外。黑猫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哭喊,声音中包含着忧伤,充满怨恨。
水牛依靠在墙角,他隐隐约约听到屋内有动静,仔细一听是一群老鼠在嬉闹。它们相互撕咬,追打,不停地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全然不把外面的黑猫放在眼里,甚至为黑猫的悲伤感到幸灾乐祸。突然“砰”地一声什么东西倒地,老鼠被吓得四处逃散。安静了好一阵子。
“你快走吧,被人撞见了不好。”声音是从门缝中传来,细柔的像一只蚊子在叫。
水牛突然绷紧了神经。这声音太熟悉了,睡梦中都能分辨是谁。
作为一个正常男人都会明白此时屋里正在上演什么节目。大门轻轻的开了一道缝,一个黑影从里面侧身出来,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像是被推了出来。黑影的注意力集中在门缝间,丝毫没发觉旁边还站立一个人。虽然看不清眼前这人的脸形,但西坪村只有那么大,每个人的神态和气息大家都很清楚。尤其是那一年四季披着件外衣的特征一望就知道是谁。水牛懵了,想拦住他,但话到喉咙又咽回去了,眼睁睁的看着那人大摇大摆地消失在夜幕中。
“喵——喵——”黑猫的叫声让丽群打了个寒颤,哪来的野猫在这哭丧。丽群拉开了灯,重新打开大门想去驱赶那只让人讨厌晦气的东西。
她万万没想到,水牛会猛然隔着门槛站在面前,头发蓬乱,满脸血垢,两眼放着绿光,身子往前倾斜着,像棵被洪水冲毁的大树欲倒还立。丽群想上前扶住他,被他重重推到一边。
“水牛,咋了?”丽群惊愕地问。
水牛没有回答,跌跌撞撞朝屋里走去。
丽群在原地愣着。她不明白自己此时是被男人伤势吓蒙了,还是为自己刚才的事情败露而羞愧。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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